03

午夜裏,這座城市就成了迪士尼樂園。

——蘇布拉塔·查克拉瓦蒂

我們的飛機由南向北飛越孟加拉灣,在午夜抵達了加爾各答。

“我的上帝。”我喃喃低語。阿姆麗塔傾身越過我的座位,向窗外張望。

在阿姆麗塔父母的建議下,我們乘坐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飛機去孟買過了海關。一切都很順利,但印度航空公司從孟買飛往加爾各答的航班因機械故障延誤了三小時。經過漫長的等待,我們終於登機,然後又在機艙裏坐了整整一小時,既沒有燈也沒有空調,因為外部發電機已經撤走了。坐在我們前面的那位商務人士說,三周以來孟買到加爾各答的航班就沒有哪天不延誤的,因為飛行員和航班工程師正在鬧矛盾。

起飛以後,我們的飛機又因為劇烈的雷暴向南繞了一大圈。維多利亞鬧了大半個晚上,但現在她在母親的懷裏睡著了。

“上帝啊!”我再次驚嘆。加爾各答在我們腳下鋪展開來,整座城市占地兩百五十多平方英裏,在絕對黑暗的雲層和孟加拉灣之間,一大片燈火如銀河般璀璨。我曾在夜間乘飛機抵達過許多城市,但從沒見過這樣的圖景。和普通城市的電燈光芒不同,午夜的加爾各答閃爍著數不清的燈籠和篝火,還有一種奇怪的柔光——簡直像是真菌的磷光——從千萬個看不見的角落溢出來。大多數城市的燈光是一條條連續的直線,那是地面上的街道、高速公路和停車場,但加爾各答的燈火看起來星星點點、雜亂無章,仿佛散落的星座,被一條條黑暗的河流隔開。按照我的想象,戰爭期間的倫敦或者柏林遭到轟炸以後——整座城市燃起熊熊大火——也許正是這個樣子。

就在這時候,起落架的輪子觸到了地面,可怕的潮氣湧進涼爽的機艙。轉眼間我們就下了飛機,跟著擠擠挨挨的人流走向行李提取處。航站樓又小又臟。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到處都是汗流浹背的粗人,他們高聲喊叫,橫沖直撞。

“難道沒人來接我們嗎?”阿姆麗塔問道。

“有。”我從破爛的傳送帶上手忙腳亂地取下我們的四個袋子放在腳邊,任憑周圍的人潮起伏湧動。小小的航站樓裏充斥著歇斯底裏的氣氛,身穿白襯衫和紗麗的男男女女都很暴躁。“莫羅在孟加拉作家協會有個熟人。應該有個名叫邁克爾·萊納德·查特吉的人會開車送我們到酒店。但我們現在晚了好幾個小時,他可能已經回家了。我看能不能叫輛的士。”

但是看到門口那些擠擠挨挨高聲叫嚷的人,我停下了腳步。

“是羅察克先生和夫人嗎,羅伯特·羅察克?”

“盧-察克。”我條件反射地糾正了他的發音,“是的,我就是羅伯特·盧察克。”我看著這個好不容易才擠到我們身邊的男人。他又高又瘦,穿著一條臟兮兮的棕色褲子,白上衣已經變成了灰色,在泛綠的熒光燈下顯得特別齷齪。他的臉看起來相當年輕——可能不到三十——胡子刮得幹幹凈凈,但一頭黑發滑稽地支棱著,穿透力極強的黑眼睛讓人覺得那背後潛藏著被壓抑的暴力沖動,黑色的眉毛在鷹隼般銳利的鼻子上方幾乎連在了一起。我後退半步,放下一只行李袋騰出右手。“查特吉先生?”

“不,我沒看到查特吉先生,”他的聲音有些刺耳,“我叫M.T.克裏希納。”他的口音很重,聽起來像在唱歌,再加上周圍的嘈雜,一時間我誤聽成了“空虛的克裏希納”。

我伸出手,但克裏希納已經轉身向外帶路了。他用右手奮力推開前面的人。“這邊請。快,動作快點兒。”

我朝阿姆麗塔點點頭,拎起行李。這麽熱又這麽吵,維多利亞居然沒醒,真是不可思議。“你是作家協會的人嗎?”我問道。

“不不不。”克裏希納沒有回頭,“我是個兼職老師,你知道吧。我在美國教育基金會印度分部有個熟人,我的頂頭上司沙阿先生,他又在紐約認識一位親愛的老朋友,亞伯拉罕·布龍斯坦先生。於是這位先生的善意最終著落在我頭上。快走。”

航站樓裏熱得像蒸籠,外面的空氣似乎更加潮濕凝重。探照燈照亮了航站樓大門上方的銀色標志。“德姆-德姆機場。”我大聲念道。

“對對對。以前他們在這兒造過子彈,一戰以後這事兒就不合法了。”克裏希納解釋道,“這邊請。”

突然我們身邊就圍了十多個搬運工,吵嚷著爭搶不多的幾件行李。他們的大腿像蘆葦一樣單薄,雙腿赤裸,身上胡亂搭著棕色的破布,其中有個人少了只胳膊,另一個看起來遭過火燒:他幾乎沒有脖子,下巴和胸口之間是大片猙獰的疤痕組織。顯然他沒法說話,但他損毀的喉嚨仍在發出急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