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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看,我的朋友,世事變幻,但故人仍在。我還記得1969年7月的那天,正值濕婆節期間。《時代》周刊報道了那位在月球上留下足跡的男人,我從父親居住的村莊返回城市:在那座偏遠的村莊裏,人類跟著勞作的耕牛在土壤中留下足跡,和五千年前的祖先一模一樣。火車經過一座座村莊,神靈的塑像坐在車上,農民拖著沉重的神車在泥土中跋涉。

返回我們熱愛的城市,這趟旅程嘈雜而擁擠。一路上,我為自己空虛瑣碎的生活深感沮喪。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而有意義的一生。在他的村子裏,從婆羅門到哈裏貞,每個人都希望參加他的火化儀式。我在田野中漫步,早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很久,我的父親就在這裏灌溉、耕耘,從變化無常的自然手中奪回自己應得的果實。他的葬禮結束後,我告別兄弟們,獨自去觀摩一棵巨大的菩提樹,那是父親在少年時親手栽下的。無論走到哪裏,我都能看見父親辛苦勞作留下的痕跡。那片土地似乎在緬懷他的離去。

然後,我問自己,你又做了什麽呢?再過幾周,我就要五十四歲了,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寫過一些詩,獲得過一些同行的欣賞,也激怒過一些批評者。我織了一張幻夢之網,自居為偉大的泰戈爾的繼承者。然後,這張謊言編織的網讓我深陷其中。

到達豪拉車站的時候,我已經看清了自己的人生和詩作是多麽膚淺。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這座可愛的城市裏工作、生活,它是孟加拉的心臟和血石,但我從來不曾觸摸這座城市再造的精華,也不曾用我微不足道的作品描摹過它。我曾竭力描繪孟加拉最淺薄的外表、最陌生的闖入者和最不誠實的面孔,希望借此揭示它的靈魂。這就像試圖描寫一位美麗而復雜的女士,卻只會羅列她借來的衣裳。

甘地曾經說過:“若不曾死過一次,就不算活過一生。”在豪拉車站離開頭等車廂時,我已經明白,甘地的話的確是至高的真理。要找到真正的生活——為了我的靈魂、我的藝術——那我就必須放下舊日的種種外物。

我把兩個行李箱隨手送給了第一個湊上來的乞丐。現在想起他驚訝的表情,我仍忍不住莞爾。他會怎麽處理我的精紡亞麻襯衫、我在巴黎買的領帶,還有我的眾多藏書,我完全無從知曉。

我穿過豪拉大橋,走進這座城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舊日的我已經死去,我將永遠離開曾經的家,拋棄老習慣,告別我愛的人們。我要讓全新的自己重新走進加爾各答,就像三十三年前,那個充滿希望、有些口吃的小村少年第一次走進這座城市一樣——只有這樣,我才能讓自己的眼睛恢復清澈,為最終的作品做好準備。

現在,你看到的正是這部耗費了我畢生精力的作品,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嘗試講述這座母親城市的故事。從多年前的那天起,新生的我走遍了這座摯愛城市的許多角落,過去的我甚至不曾聽說過這些地方——而我竟愚蠢地覺得自己對這座城市了如指掌。

新的生活引領我在迷茫中尋找出路,去占有那些被丟棄的東西,與賤民一同勞作,在可勝公園的愚人中尋找智慧的閃光,從薩德街的娼妓身上發掘美德。通過這些經歷,我逐漸了解了支撐這座城市的黑暗之神,甚至早在神祇誕生之前,他們就已經在那裏。找到他們,我也就找到了自己。

請不要尋找我,那只會是徒勞無功。就算找到了我,你們也不會認出我現在的模樣。

我的朋友,我寫下這封信,是為了委托你們處理這部新作。這首詩還沒有寫完,我還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做。但時間越來越緊迫。我希望先讓這些片段盡量廣泛地散播出去。批評的意見對我來說無足輕重,署名和版權也不值一提。我在乎的是,它必須出版。

請通過老渠道回復。

達斯

查特吉停了下來,寂靜中隱約能聽到街上的喧鬧。古普塔先生清清嗓子,問了一個有關美國版權的問題。我盡可能地解釋了幾句——包括《哈潑斯》的提案和《他聲》更加謙遜的建議。接下來我們又討論了片刻,有人繼續提問,蠟燭越燃越短。

最後,古普塔轉向其他人用孟加拉語很快地說了幾句,我再次希望阿姆麗塔在我身邊。然後,邁克爾·萊納德·查特吉說:“能請您在走廊裏稍等片刻嗎,盧察克先生?委員會將投票決定如何處置M.達斯的手稿。”

我站起身來,感覺雙腿發軟。一位仆人舉起蠟燭領著我走到外面。樓梯轉角的平台上有一把椅子和一張小圓桌,仆人把蠟燭放在桌上。灰蒙蒙的天光透過樓梯井正對達爾豪希廣場的毛玻璃窗戶照了進來,但微弱的光線反而讓平台角落和走廊深處的黑暗顯得更加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