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多佛到加萊(第3/5頁)

羅莎心中對外公充滿了感激。她體貼地認為,肯定是外公怕看到亡女的面容過於傷心,這才沒有在家中安置母親愛瑪的肖像——這一切聽起來合情合理,不是嗎?可憐的老人!羅莎平日很少在埃德蒙面前提起父母的名字,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忍住。

“我的父母……”她輕輕提醒陷入沉思中的外公,卻被對方可怖的面容懾住,生生咽下了後面的半個句子。

“不要再和我提到他們。永遠不要提到他們。記住了嗎?”埃德蒙用一種羅莎從未聽過的、極為恐怖的聲調開口,牙齒之間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好像一支短箭射入靶心那樣,在羅莎的驚愕之中結束了這場對談。

狹窄的英吉利海峽使英法兩國隔海相望。海峽最窄的地方直線距離只有三十三公裏,是英國通往歐洲大陸的必經之路,由兩個港口城市相連:英國的多佛和法國的加萊。英國人把這段海峽稱作多佛海峽,法國人把這段海峽稱作加萊海峽。

這段海峽雖窄,渡船卻只能看運氣。風向對的時候,兩三個小時即可抵達對岸,風向不對,則要超過半天。而在港口等風向這件事,有時候則要花上一個星期,甚至是半個月之久。

而這就是羅莎目前最擔心的事情。她必須盡快趕往巴黎。

巴黎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對於城市之間的這些新聞與八卦,來往於多佛和加萊商船上的水手們要比任何占據政府喉舌的官方報紙知道得都多。他們每個人都是一家自給自足的小型播報站,就好像龐大的鯨魚那樣,在每一趟航程中都要盡可能最大限度地吞吞吐吐。

當然,就算在航程之外也一樣。

此刻羅莎正坐在多佛港一家擁擠的酒館裏。一襲厚重的深色旅行鬥篷掩蓋了女孩窈窕的體型,她放下寬邊檐帽上的黑色面紗,就如同一位隨處可見的普通婦人那樣,毫不起眼地獨自坐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

這是距離海岸線最近的一家酒館,從窗子裏可以直接看到港口,那些在波濤裏等候起航的商船遠遠看上去就好像一群不安分的鴿子,在房檐下密密麻麻地排成一串。羅莎昨天才雇下的那艘法國商船“路易”也停靠在那裏。

港口酒館頗具規模,推開大門,劣質雪茄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像是把一大捆胡桃葉子猛地塞入了煙囪。酒館開張也有些年月,天花板上歪歪扭扭的木頭椽子已經被煙熏得發黑,上面懸掛著大塊熏肉和各種香料,下面則是一整排白镴酒杯,個個擦得跟銀鏡似的鋥亮,杯底鐫刻著這家酒館的徽記和主人的名號。

酒館裏人很多,木制手杖相繼敲擊著高低不平的地板,杯盤和桌子磕磕碰碰,打牌和猜拳的聲音此起彼伏。這裏空氣汙濁,氣氛喧鬧,但比起外面的隆冬天氣畢竟溫暖得多了。中央爐膛迸出噼噼啪啪木柴斷裂的脆響,熾熱的火光映得頭頂一片明亮,客人們的影子被投射在對面的墻壁上,像是一大群張牙舞爪的怪獸圖騰。

“你們這個時候去巴黎簡直是送死。”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大聲開口,在周圍混亂的叫嚷聲中吸引了羅莎的注意。

隔過兩個桌子的位置,靠墻大喇喇地坐著一個鼻子通紅的老頭兒,頭發稀疏的腦袋上歪戴著一頂破破爛爛的水手帽,正在教訓圍坐在對面的一夥年輕人。他們穿著嶄新的黃色絨布工作服,一看就是從英國南部鄉下應招去法國幹活的工人。

小夥子們聽到水手的話,面面相覷。

“就在上個星期的18號,紀念聖彼得的寶座那天,我們那裏發生了一樁滅門血案。蒙特鳩男爵的一家子都沒了!”

水手特別強調了“我們”二字,好像在表明自己巴黎出身的優越感。他慢慢看了一圈面前每一個年輕人驚駭的眼睛,繼續說道:

“他可是我們那裏知名的大貴族。我去年還有幸拜訪過他老人家,替人運送了一批絲綢布料過去。他家的宅子可真是漂亮哪……我記得可清楚呢,蒙特鳩小姐還是個大美人。”

他面前的朗姆酒已經喝光了,一個年輕工人討好地把自己那只灰撲撲的白镴杯子遞過去。杯子裏盛的是淡葡萄酒,老水手毫不在意地呷了一口,繼續說道:

“是啦,我這把賤骨頭是不敢對她有什麽非分之想,可當時來提親的巴黎貴族們可是把門檻都要踏破了。”他又喝了口酒,搖了搖頭,“可惜,可惜啊,那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就這麽沒啦!”

然後他故意壓低了聲音,惹得對面的年輕人忍不住湊上前去。

“那可真是慘啊。我聽說整個莊子裏都是血,夫人、小姐,男爵他老人家,還有上下十幾位男女仆人、管家馬夫,全在一夜裏死光了……阿嚏!”老水手突地打了個噴嚏,抽了抽鼻子。對面的年輕人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