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狂歡節的焰火(第3/6頁)

市民們成群結隊地走過德·蒂利伯爵府邸。他們笑著叫著,鬧哄哄的聲音隔著幾座墻都清晰可聞。

磚墻之內就是伯爵府的書房。書房中間站著一個明顯剛剛踏入室內的年輕人。他的鬥篷已經解開,帽子拿在手裏,但周身仍是籠罩著室外的寒氣。

“今晚外邊可真熱鬧。”他自顧自地說道。

書房裏生著爐火,紅彤彤、暖烘烘的,但很可能太暖和了一點,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房間裏,讓人產生一種壓抑的感覺。

亞歷山大·德·蒂利伯爵身穿大紅色的織錦睡袍坐在桌首。他沒戴假發,一頭毫無光澤的灰發胡亂披散在肩頭,看上去好像剛剛從噩夢中驚醒。在明亮爐火的映照下,可以看到伯爵一張原本毫無血色的臉孔被爐火烤得通紅,一雙眼睛也是又紅又腫,眼白的地方遍布血絲,兩道亂糟糟的眉毛深深地絞在一起,明顯為了什麽事而耗盡了心力。

壁爐裏的火焰突突地跳動,裏面的木柴活潑地噼啪作響,而蒂利整個人卻散發出了一種深沉遲暮的氣息,仿佛一片掛在枝頭搖擺的枯葉,生命即將離他而去。就連那兩只向來以書房為家的八哥犬此刻也拋棄了他,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並沒有和主人待在一起。

蒂利心力交瘁。他向以往一般癱倒在身下那張軟綿綿的扶手椅裏,對面前的年輕人的話語置若罔聞。

“焰火快開始了,伯爵大人不打算去看嗎?”年輕人走到窗邊,側耳傾聽窗外的動靜。

蒂利睜大一對無神的雙眼,漠然地搖了搖頭。他拉回視線,緩緩地聚焦在對面的年輕人臉上,就仿佛不認識這個人似的,過了好久才生硬地開口。

“您今晚……怎麽不在凡爾賽?”

“我今年參加的是舊王宮的公眾舞會。”年輕人撣了撣外衣上壓出的褶子,微微一笑,“偶爾也換換口味。凡爾賽的熟人太多了。”

“舞會……結束得這麽早?”

“我的女伴提前離開了,我自己待著也沒什麽意思。”年輕人很自然地回答,“經過這裏的時候看到書房亮著燈,便想進來打個招呼。希望沒有打擾到伯爵大人您休息。”

蒂利張口欲言,但是只發出了幾個語意不明的單字。盡管室內十分溫暖,但他的牙齒格格打戰,眼睛望著爐火,一雙過分蒼白的手一刻不停地發著抖。

“恕我直言,您看起來可不太好。”年輕人注意到了那雙手。他上前一步,體貼地問道,“是因為外面吵得您無法休息的原因嗎?”

蒂利睜大了眼睛,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對方。

片刻之後,年輕人明白了對方眼神裏的意思。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您這又是何苦?”他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撫慰般的語氣說,“既然‘那件東西’已經到手了,該忘記的事情還是遲早忘了的好。”

“我做不到……”蒂利的嗓子嘶啞得像是壁爐裏畢畢剝剝的幹柴,他痛苦地把臉埋入顫抖的手心,“我忘不了!這些日子我每夜都在做噩夢,只要我一閉上眼就會看到那些無辜的人……”

“這世上哪還有什麽無辜的人。”對方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嗤笑一聲,“自從基督誕生以來,我們法蘭西的文明可是大有進步了。想殺你的人絕對不會在大街上跳出來和你單打獨鬥,而總是當面微笑、背後捅刀,讓你到了黃泉之下還對仇人感恩戴德。路易無辜麽?他為了造就法國的偉大幾乎把它毀滅了!但是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信任與愛戴他……”說話的人在這裏意味深長地頓了一下,“人們也會一如既往地信任與愛戴著伯爵大人您的。”

蒂利擡起臉,閃爍不安的眼睛將信將疑地盯著對面的年輕人。而對方一張美麗的臉孔神色如常,仿佛剛剛說出的不過是天下人盡皆知的真理。

“可是……那件事真的就能這麽過去了嗎?”蒂利戰戰兢兢地問道。

“伯爵大人指的是?”

“蒙特鳩一家……”

“噓……”對面的男子立即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這個不祥的名字,您今後最好連提都不要提起。”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平地而起,驚得蒂利伯爵幾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還未坐穩,緊接著又是一聲,然後再一聲,就仿佛幾尊威力強大的加農炮正在附近同時發射,腳下的大地震顫不休。

狂歡節的焰火表演開始了,遠遠傳來圍觀群眾在路易十五廣場上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和禮炮的尾音匯合在一起,隆隆地在夜空中回蕩。

與此同時,室內“啪”的一聲輕響,壁爐中一截木柴裂開成了兩半,赤紅色的火焰往上竄了一竄,把一道令人不安的黑影罩上了蒂利伯爵的臉。

“提起又怎樣?我不管了!”仿佛積郁了很久的火山終於噴發,蒂利突然從扶手軟椅上一躍而起,他的嘴唇哆嗦著,“不就是拿了一本書嗎!讓警察來抓我啊!讓檢察官法庭來審判我啊!我已經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