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以及男人的愛(第2/18頁)

他在地上扭動,努力地拉扯著自己布滿汙泥又褶皺不堪的格紋呢披肩。四月的風悲鳴不已,風聲之外,他聽見遠處有叫喊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呻吟和號哭,像是風中的幽靈。籠罩著這一切的則是一群烏鴉沙啞的啼鳴。聽那聲音,足有幾十只烏鴉。

挺奇怪的,他暗自心想,這麽大的風暴裏不應該有鳥飛。他的手再次一揚,終於把格紋呢披肩從身下拉了出來,他哆嗦著把披肩蓋在身上。他伸手把呢料覆上自己雙腿的時候,看見格紋裙擺和左腿都浸透了鮮血。這個景象居然沒怎麽震懾到他,只是略微引起了他的注意——深紅的血汙與身邊灰綠色的沼澤植物反差很強烈。激戰的回聲從他耳邊漸漸淡去,於是他把卡洛登戰場交給了那啼鳴的烏鴉,自己沉沉睡去。

過了很久,他醒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弗雷澤!詹米·弗雷澤!你在嗎?”

不在,他迷迷糊糊地想,我不在。他昏迷時的那個地方,不管是哪裏,都遠比這兒要好得多。他躺著的地方有個向下的小斜坡,一側積著水。冰雨已經停了,風還在沼地裏刺耳而寒心地嗚咽著。天色幾乎暗成了黑色,一定是晚上了。

“跟你說,我看著他往這邊過來的,就在一大叢金雀花邊上。”那聲音很遠,一邊與什麽人爭執著,一邊漸漸消失了。耳邊傳來一陣窸窣,他轉頭看見一只烏鴉。一蓬被風吹亂的黑色羽毛,明亮的眼珠子注視著他。在料定他構不成威脅之後,那烏鴉隨意地一轉脖子,把尖銳的喙戳進了喬納森·蘭德爾的眼睛。

詹米一陣抽搐,口中厭惡的叫喊和激烈的動作把那烏鴉嚇得拍打起翅膀,驚叫著飛走了。

“哎,那邊!”泥濘的地上傳來一串腳步聲,一張臉出現在他面前,隨之而來的是親切的觸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還活著!過來,麥克唐納德!來搭把手,他自個兒沒法走路。”來了四個人,他們費了不少功夫扶起了他,將他無力的手臂垂掛在尤恩·卡梅隆和伊恩·麥金農的肩頭。

他想叫他們別管他。剛才醒來時他已經回憶起自己的初衷,回憶起自己是決意要戰死沙場的。然而,這些人的陪伴帶給他一種甜蜜的感觸,讓他著實無法抗拒。經過方才的休息,他那條受傷的腿已經恢復了知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傷情有多麽嚴重。無論如何,他都快要死了。應該感謝上帝,他不用在黑暗中獨自死去。

“喝點兒水?”當杯沿湊到他嘴唇上,他強迫自己清醒足夠久的時間把水喝下,小心翼翼地沒有把杯子打翻。一只手在他額頭上按了一小會兒,然後無聲地移開了。

他燒得厲害,閉上眼睛能感覺到眼底的火焰。他的嘴唇變得幹裂生疼,但時不時襲來的寒意更加糟糕。至少,發熱時他可以躺著不動,而發冷時的寒戰卻會把左腿裏沉睡的惡魔驚醒。

默塔。想到他的教父,他突然有種可怕的感覺,但空白的記憶使這種感覺無法成形。默塔死了,他知道一定是這樣,卻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高地軍隊一大半都死了,被屠殺在那片沼澤——這是從這間農舍裏大夥兒的交談中得出的結論,可他卻對那場戰鬥沒有絲毫的記憶。

他以前也在軍隊打過仗,知道這樣的失憶在士兵中並不少見。雖然見過如此的情形,但他自己從沒遭遇過。他明白記憶是會恢復的,所以心中期望著自己能在記憶恢復之前死去。他一邊想著一邊挪動了一下,這一挪動,一道白熾的劇痛穿過他的腿,他哼了一聲。

“你還好吧,詹米?”尤恩在他身邊撐起手肘,一張擔憂的臉在黎明熹微的晨光裏顯得很蒼白。他頭上綁著血跡斑斑的繃帶,是一顆子彈擦過頭皮的傷,領口還留下了鐵銹色的汙跡。

“唉,我沒事。”他擡起一只手感激地搭上尤恩的肩膀。尤恩輕拍著他的手,重新躺下。

烏鴉回來了。漆黑如夜空,它們隨夜色而息,隨晨曦而返。它們是屬於戰爭的鳥群,倒下的士兵的血肉之軀是它們的盛宴。那天那殘暴的鳥喙叼走的眼珠完全可能是他的,他回想著,體會到自己的眼球在眼皮底下的形狀,渾圓而炙熱,美味的凝膠不安分地來回滾動,徒勞地在四下裏尋求寬恕。這時候,初升的太陽把他的眼皮變成了一片深暗的血紅。

有四個人聚在這間農舍唯一的窗戶前低聲交談著。

“逃出去?”其中一個朝窗外點了一下頭,“天哪,我說,咱們這些人裏面情況最好的踉踉蹌蹌也走不了幾步——起碼有六個人根本動不了。”

“你們能跑就跑吧。”地上一個躺著的人說道。詹米咬牙切齒地看了看自己那條包裹在破棉被裏的腿,跟著說:“別為了我們猶豫不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