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9章

玉白手掌撩開繡著“星辰與月”圖案的絲簾,一個溫和的聲音說:“煩請通報蘇衛長,三衛原映雪求見。”

火把的光焰在原映雪臉上投下昏昧的暗影,衛兵呆看著笑如春山的美貌青年,直到目光被他袖口的徽記灼傷。那朵冷峻優雅的子午蓮提醒他,這是辰月的“寂”教長,僅次於大教宗古倫俄的聖徒。他立即低下頭,恭敬地領著輿轎進了內院。

年輕的教長沉默坐於轎中,衛兵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穿過轎簾看向自己,又穿過自己看向不知名的遠方。寒意如附骨之蛆爬上脊背,夜風涼透了五臟六腑。一只黑色的鷙鳥從枝頭俯沖而下,透過腐爛的肋骨撕扯心竅,疼痛如冰錐陡然插入腦髓……衛兵打了個寒顫,再一眨眼,發現不過一片枯葉從枝頭飄落。

可是,這仲春時節哪來的落葉?

莫名的恐懼使他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蘇晉安胡亂披了件外衣便迎出門來,臉上的詫異並非完全作偽:衛兵沒有給出任何信號就擅自把人領進內院,這在紀律嚴明的七衛前所未有。何況,今晚他們其實是在守株待兔。

“卑職見過原教長,不知教長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蘇晉安按著左胸行了個軍禮,顯得有些不倫不類:雖同為緹衛所的衛長,但原映雪是執政的辰月教徒,而他是出仕皇室的武官。不過自聖王三年宣布辰月為國教以來,胤朝人早已習慣在任何軍政場所都有辰月教徒的存在,也習慣對這些高高在上的聖徒表示禮敬與恭謙。

“蘇衛長無需多禮,”原映雪欠了欠身,和顏悅色道:“這麽晚還來叨擾,實因事出緊急。”

“大人請講。”

“今日一位友人因亂黨之名被捕,原某無意幹涉七衛執法,但這位邢如海老先生從不涉政,是個閑雲野鶴的文士,其中恐怕有什麽誤會。”

原映雪娓娓道來,神情和煦清明,仿佛在探討為何今春的芍藥開得格外早。

蘇晉安眉頭一緊:“您是說那位雲遊四海的天暮居士?”

“正是。”

“卑職早年常讀《如海行紀》,邢先生是位淡泊之士,”蘇晉安沉吟片刻,“如此看來恐怕是抓錯人了,原大人請立即隨我來。”

原映雪走在幽暗狹長的甬道中,蘇晉安手提風燈,先他半步而行。

緹衛大牢是世人聞之色變的地方,即使原映雪也不免面色犯難。牢中的氣息令他感覺自己是只飛進亂墳崗的螢火蟲——與周圍濃窒的黑暗相比,那盞風燈不比一只螢火蟲亮許多。

緹衛共有七支,前三衛由辰月“陰”“陽”“寂”三宗的教長執掌,後三衛或由大胤軍隊的舊編改制而來,或由能吏聚攏手下而至,唯獨蘇晉安的七衛為憑空新設,衛中建有監牢,依皇帝諭旨可當街抓捕任何有礙帝都治安的人,不經審訊直接下獄。

當年國師古倫俄親自選中了蘇晉安,將他從晉北一個低階軍官擢升為緹衛長,官拜騎都尉,可謂一步登天。

黑牢中一片死寂,偶爾能聽到三兩聲模糊的呻吟,輕微得像是幻覺。原映雪越過風燈的光域掃視兩邊的囚室,有些厭惡自己暗中視物的能力。這些埋藏在黑暗裏的景象實在不太符合他的審美。

不過,他也因此體會到了大教宗選中蘇晉安的用心。

本教確實需要這等鐵血無情之人來觸發眾怒:任何人面對這些被蛆蟲和老鼠啃噬的年輕肉體,都會興起清君側的正義念想。這些孩子並非真正的盜匪,大多懷著一顆忠君勤王的心來到天啟,未曾料想自己會在冰冷的地牢中了卻殘生。

幕布正在徐徐降落——原映雪清冷的目光落在蘇晉安身上——卻總有人妄圖對抗星辰的力量。

“原大人為何嘆息?”蘇晉安忽然打破沉默,聲音在黑暗中遠遠傳開,也不知這地牢幾多深,幾多廣。

“我並未嘆息。”原映雪低聲應答,眼睛卻沒有看蘇晉安,而是五步開外的某間囚室。在血跡斑駁的石墻與犬牙交錯的柵欄背後,他感覺到了目光。作為擅長以幻術控制人心的密羅系秘術師,他對目光極為敏感,更何況這目光陰鷙而酷烈,如同旱季末期的戈壁蒼狼。

那抹暗青身影是瞬間飄移蘇晉安身邊的。

如同一捧香灰被吹散在風裏,又迅速聚攏成人形,身經百戰的蘇衛長只看到幾縷亂發擦過鼻尖,接下來腰上一輕,佩刀已被人掠走。

牢門劇烈搖擺,在地上刮出澀耳的聲音。暗青身影扶墻而上,隨即一個鷂子翻身,手中鋼刃泄如水銀,直指原映雪而去。

如影似魅的身法,一擊必殺的態度,天羅。

“大人!”伴隨蘇晉安的驚呼,刀刃已幹脆利落割裂原映雪的咽喉,催生出一朵溫熱絕麗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