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11章

雨從半夜開始下,由點滴轉為瓢潑,待到天明時分,積水已漫過街鋪最末的台階,整個天啟城都籠罩在郁青的雨幕中。

即便如此,四禧茶樓的屋檐底下依然滿滿當當,都是排隊等候吃早茶的食客。四禧湯團遠近聞名,戰亂年頭也沒斷過買賣,一場暴雨實在算不了什麽。

“一大早把老子轟起來,就為吃這個?”陸珩瞪著湯碗,古爾沁烈酒他都嫌淡,甜米酒?簡直是對他瀾北血統的侮辱。

小閑咬著醴水湯團,表情變得同樣甜糯:“待會有好戲看。”

天光微蒙,照著比平日冷清許多的通衢大道。一個瘦弱的賣花姑娘縮在檐下,不時仰起臉,殷切地看著往來過客。水珠打濕她的粉面與籃中杏花,顯得楚楚動人,與身旁腌臜的盲乞丐形成鮮明對比。

陸珩觀察片刻,面上浮出不以為然。

十分沒有新意的組合。

賣花女與盲乞丐,放在鬧市或許不會引人注意,但在這種時刻,出現在官員上朝的必經之路,簡直就似禿腦殼上的虱子一樣惹眼。

一聲驚雷過後,雨點變得更加稠密。街口終於傳來隆隆車轍聲,那是公卿世家才有的四駕重車。賣花女整理著七零八落的花枝,慢慢直起身。陸珩有些錯愕,難道他們的目標是何太傅?

天羅的高額懸賞引來不少外圍殺手,大多只是枉送性命而已。陸珩看著姑娘尖俏的下巴,憐香惜玉的心思又開始作祟。這附近布滿緹衛,一旦她有任何動作,恐怕會立刻香銷玉殞。

又一聲驚雷。

盲乞丐嚇得一激靈,吃到一半的饅頭骨碌碌滾了出去。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四處摸索珍貴的口糧。

“小心!”

老乞丐終於在街心找到那團面疙瘩,就著雨水往嘴裏猛塞,忽然聽見賣花姑娘的尖叫。他茫然回頭,發現耳邊轟隆的並非雷雨,而是刹不住的馬車。

車碾過的瞬間,雨中傳來刺耳的尖嘯。不知來自脫韁的馬,車下的人,還是挫地的車輪。混亂中,黑衣的緹衛如同傾巢的烏鴉,從四方奔湧而來。刀劍如林,悉數指向一個纖小的身影——

賣花女如流矢一般,直取太傅車駕。

藏在她竹籃內的是一雙娥眉鋼刺,若是用於水戰,或可將百尺樓船輕易鑿穿。但何太傅的馬車非同小可,由銘濼山的鍛木所制,堅固堪比金石。使用這麽秀氣的兵器,不啻於以卵擊石。

更何況,何虹的貼身侍衛均非等閑。

攻至半途,賣花女已是遍體鱗傷。她踉蹌幾步,勉力將鋼刺紮入馬腹,隨即墮入亂蹄之下。

花樣少女橫遭不測,人世間最哀傷的事莫過於此。陸珩怏怏收回目光,轉而去看懸浮在碗中的酒釀顆粒,小閑卻連連捅他:“快看,還沒完呢。”

受驚的馬匹被當街立斬,太傅車駕安然無恙。賣花女最後的圖謀也失敗了。

緹衛沉默地擡走屍體,迅速清理現場。茶樓裏的人不敢多看一眼熱鬧,繼續聊著天氣與家常,假意天下太平。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場草率的刺殺已經結束時,事件出現了新的轉機。

那個本應死於車下的老乞丐,竟如鬼魅般出現在車頂!

他屹立於暴風雨中,手中高舉一根盲杖,幹枯的盲眼仰視天空,仿佛遠古壁刻中的神祇。

一般的盲杖多為竹制,為的是探路輕巧靈便,然而這一根卻非同尋常,竟是沉重的熟銅長杖。

墨雲肆卷,雷聲如催,天光愈發黯淡。

太傅府的侍衛如群虎撲食,快刀再次出鞘。暴雨如注,刷去刀口新沾的血跡。

盲乞丐灰白的眼珠裏綻出最後一絲血氣。

他尖嘯一聲,將手中銅杖舉得更高,幾欲刺破雲層。此刻,在雲層之上,一道明紫色的閃電隱隱浮現,如同暴怒的青筋。這暴怒瞬間化為萬鈞雷霆劈下,恰好就劈在這一城,這一坊,這一街,這個乞丐的銅手杖上。

幹枯的盲眼乍然一亮。

光芒自手杖頂端傳來,耀遍天啟城的九街十坊。電光火石間,那輛特制的鍛木馬車完全燒成焦黑。拉車的馬,駕車的人,車頂的盲乞丐,連同近旁的侍衛,無一得以幸免。

“鍛木生長於銘濼山,木質富含鐵礦,樹齡越久長,木質越堅硬。何虹相當怕死,選的是百年鍛木。所以這輛車,等同於一輛刀槍不入的鐵車。”

“所以想到用雷擊。”陸珩嘆為觀止。看似天災,實則人禍,人類將精力與智慧都集中用於殺人時,手法也愈發駭人聽聞了。

“唔,可惜車裏的人不是何虹。”

“啊?你怎麽知道?”

“有個簡單的判別方法,”小閑心滿意足地舔著空碗,“給我買一個月早點,我就告訴你。”

午後,豆蔻的濃香被雨氣沖淡,原映雪坐在樹下,手中一柄素白的紙扇,有一搭沒一搭接著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