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6章

上元十五已過,陸珩遲遲未歸,小閑一天念叨數回,口幹舌燥。

如果他就此消失不見,竟沒有任何可以聯絡的渠道。這麽想著,心情竟無比躁郁,跟以往大不相同。

曾經她講究聚散天定,一切隨緣。

不隨緣怎麽辦?天羅山堂的人,每一次作別都可能是死別,隔日天涯,隔夜生死,只有舒夜那種強悍角色才能笑嘻嘻往來於生死線。她經歷過太多死別,輕易不會投注牽掛。

但現在……也許是離開山堂日久,心態漸漸有了變化,也想成為普通人,把日子過得長久而平淡。

只是……當個普通人誠然不易。小閑最近一日三省,省悟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對親友十分疏於關懷。

陸珩是個老派男人,老派男人不主動談心,不了解也無可厚非,但裏亞近來總把自己關在屋裏蒙頭大哭,她這做姐姐完全不明就裏,實在說不過去。在強烈的好奇心和微薄的愧疚感的驅使下,小閑做了周密詳盡的調查,發現裏亞之所以情緒失常並非由於技術瓶頸,而是少女懷春——就像一切家有剩女的苦惱家長,她仰天長笑並摩拳擦掌了。

“我幫你支招!”

“你有經驗?”

“我有理論!”

“呸。”

“莫小看龍家山堂的藏書閣,胭脂話本應有盡有。比方說,有個古老但百試不爽的套路,用在你身上正合適。”小閑搖頭晃腦,“名曰——‘我將離去’。”

“什麽鬼?”

“就是要離而不離,若即而若離,形離而神不離……重點在那個‘將’字。”

“聽不懂!”

“好比買東西殺價,一旦作勢要走,對方往往妥協。感情這事也差不多,你天天追著示好,他自然熟視無睹,但若某日突然做出姿態,表示心灰意冷,此情已罷,反而能激發隱藏的熱情……”小閑搓著下巴,露出老奸巨猾商人相,“所以,找個恰當時候“我將離去”一把,也許會出現轉機。”

裏亞沒有接口,貌似被這篇闊論唬住。小閑得意萬分,正待進一步闡明觀點,卻被裏亞果敢攔截:

“我看你最近閑得發慌,琢磨拿我消遣吧?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勞費心。”

裏亞言罷便迅速遁走,徒留小閑一人暗自嗟嘆——難不成她把玩心大發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失策。

二月初,顧小閑的玩心連同她對陸珩擔憂一起得到了紓解:不歸浪子終於良心發現,捎來一封短簡。

那短簡可謂又短又簡,連句讀一共十字:

“夜北高原楚和鎮速來。”

隨信附雀翎三支,意指“緊急要務”。小閑在帝都悶了整年,渾身處處不得勁,懶在床上都覺得仰面背乏、俯臥肚乏、側困腰乏、坐起臀乏……總想著野出去海闊天空。眼下突然得了三根雞毛,豈有不當令箭的道理,立刻打點行裝北上,直奔瀾州。

然而這一趟卻未能稱了她遊山玩水的心。

沿途騷擾不斷、劫掠連連,倘若平常商賈人家,早不知在哪個山頭身首異處。她一邊義務掃蕩路匪流寇,一邊體會戰事將至世道紛亂,仲不如往常雀躍,又思及要跟哥哥打一場不情之戰,心緒更是一落千丈,抵達楚和鎮時宛如一枚霜打的茄子,黑面黑心,郁結難當。

“你怎麽搞的?”

陸珩一進客棧便見小閑抖抖索索,背靠爐火緊裹狐裘,像條凍慘的狗,手中杯盞片刻不停,看不出是飲酒暖身還是借酒澆愁。

“冷。”

她從牙縫蹦出一字,繼續灌酒。南方住了幾年,竟忘記瀾州二月有多可怕,典型好了傷疤忘了疼。

“以前你都怎麽過冬?”陸珩失笑。

“縮起來,冬眠。”

“龍家確實待你不薄。”

“人家嬌弱嘛。”她張口又是一杯。

小時候被庸醫濫用虎狼藥,搞得氣血兩虛,三伏天也手腳冰涼,過冬好比過鬼門關。老頭把她嬌養著,入冬就搬進藏書閣,有地熱取暖,直到開春再出來活動,其間一切功課與訓練全免,親閨女也不見如此優待。

“少裝怪,起來上路。”陸珩將她拖出門。

“上哪?”

“深山。”

所謂深山竟是深極,小閑在擎梁山十年加起來也沒走過這麽多山路,車行在陡崖深谷中,風聲淒厲,似千萬狼群在身邊呼號奔走,踉蹌顛了兩個對時方進入平緩高地,陸珩卻沒有歇腳的意思,又引了車馬往密林中去,雲杉紫椴遮天蔽日,昏然不辨日夜,這般又走了不知多久,始終回答“快到了”,等終於停在一家荒村野店前,天黑透,小閑也餓透。

“這就是你說的上等地方?”

若非她餓得腳軟體乏,必對陸珩飽以老拳。此處前有幽暗濕地,後有深山老林,倒像殺人滅口的不二去處,若不是跟陸珩有過命的交情,她真懷疑有仇家買她性命,令他騙她來此野地,剁吧剁吧捏成人肉燒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