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7章

辰月的風執守是締情閣的常客,因為這裏離天墟很近。

他時常在午後穿過朱雀大街,到這溫柔鄉來尋找當差途中開溜的教長。天墟靜默,街市喧嚷,一街之隔仿若隔世。

教長通常在湖畔喝茶,手裏隨便一本市井傳奇就能消磨到天黑,明顯只是來偷閑躲懶。心情不錯時也會點幾個姑娘,下棋,聽琴,潑墨,但見風花雪月,不見聲色犬馬。

但他仍然覺得尷尬。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也不是教長該來的地方。所以他總板著臉,步履匆忙,仿佛看不見的怪獸在緊咬腳跟。臉熟歸臉熟,沒有任何一個姑娘膽敢上前招呼這儀表堂堂而拒人千裏的男人。

今天也一樣。

風長宇一路暢行,最後停在一扇雕花對開木門前,尚在遲疑,門已無聲滑開。

“執守大人請進。”

長發女子素面朝天,笑容卻如菡萏初開,容光清麗,風長宇不覺斂神,愈發覺得自己來得不妥。

但他終究還是進去了。她在背後掩實房門,關起一室幽香。

“大人無需緊張,”女子笑著攏齊發尾,“今日邀約大人,玄璣才是那個冒險的人。”

風長宇想起自己收到的請函,署名龍玄璣。對,這才是他赴約的真正原因。

“你姓龍。”誰都知道,這個姓意味著什麽。

“我是天羅的暗哨。”

她坦言以告,反令風長宇無言應對。縱然天羅與辰月殺得天昏地暗,此時此刻,在這軟香浮動、光影曖昧的密室,這份敵對卻是抽象的。她陌生,弱質,美貌,與他沒有任何私人仇怨。

但她也應該清楚,只要他走出這扇門,她就是一顆非拔不可的毒牙。

風長宇等待著下文。

“但我也可以不是天羅的暗哨。如果您願意施以援手,讓我獲得自由。”

她清澈欲滴的眼睛看過來,並沒有流露太多懇求。這讓風長宇感到輕松。他懂得如何以超拔的姿態對待俗世,卻不知道怎樣以個人的身份對待另一個人。

“幾年前,也有一位龍姓姑娘試圖另獲新生,她手中的底牌……名為黃金之渠。”他淡淡道,“你呢?你用什麽換取自由?”

“一個秘密。不比黃金之渠,卻也值得一聽。”

“什麽秘密?”

“在辰月內部,有我們的人。”

“這算不得秘密。”

“是衛長級的高層。”

風長宇終於正眼看向龍玄璣。

緹衛衛長如今剩得四人,雷教長,原教長,楊拓石,蘇晉安……都是支撐辰月的砥柱,其中不可能出現叛徒,也不能出現叛徒。

“給我一些時間證明那個人是誰,也給你們一些時間幫我鋪好退路。你們知道秘密的那一天,我要平安消失在天啟城。”

披發素顏的女子靜靜道,臉上既沒有期望,也沒有絕望,神情清冷孤寒,像極了他的同類——風長宇因此覺得,也許這秘密確實值得一聽。

四月某個風平浪靜的夜晚,一艘七桅長船緩緩停靠在夏陽城的碼頭,海風鼓起一溜潔白帆蓬,滿月之下顯得尤其耀眼。人們許久不曾見到如此精美的長船,二十四槳齊齊破開水中月色,照亮展翼高飛的船首像,風格鮮明突出,無疑來自遙遠的寧州大陸。

第二天一早,整個夏陽都得到了消息,某位紅發大財神要裝一船東陸名物帶回厭火城,時間緊迫,價格好談。風聲放出,夏陽商會陷入久違的忙亂,車軲轆船舵連番轉,派往八松、秋葉甚至寧遠尋找貨源。

紅發財神羅列的單子非搜珍即獵奇,大都可遇而不可求。

在這一鍋亂粥之中,唯有西園的程大掌櫃心平氣和,既不進山,也不出海,每天只管在聽潮樓包一間雅房,買幾斤當地特產的藍蟹,蒸炒熗燴琳瑯滿目地端上桌去。

夏陽擁有全東陸最好的蟹,同時也擁有瀾州海岸唯一的深水良港,占著如此天時地利,卻一直未能成為萬賈雲集的大商埠,悉應歸結於本地懶慢而超脫的民風。在這新山白玉砌成的海邊小城,時間也好似穿上了屐鞋,一路踢踢踏踏走得緩慢,再多俗務纏身也耽擱不了喝茶看海吹風,以至於顧小閑一踏入夏陽城便感覺賓至如歸,撲面親切。

“幹嘛不直接賣給寧州佬?”

她敲碎拳頭大的蟹螯,擺出客大欺店的架子,完全沒有吃人嘴短的自覺。程大掌櫃倒是個能屈能伸的人才,一面遞上銀鉗銀簽,一面殷勤笑道:

“紅毛子的話作不得數,也許您交了貨他卻不給錢,備了貨他又不想要,變數多,風險大。從我這兒轉一手,賺的或許少了,但穩妥安全,有西園這塊大招牌給您遮風擋雨哩。”

“西園?很了不起?”

小閑揮開那些精細的吃蟹工具,淅瀝呼嚕胡嚼一氣,像個真正的鄉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