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8章

夏至。

邢先生的船隊如約起航,顧小閑卻從夏陽出發重返天啟。

初夏槐花夾道,正是中州最清朗的時節,然而馬車甫出晉北走廊便處處感覺到兵荒馬亂的氣氛,路旁無人收殮的餓殍,野地嗷嗷待哺的棄嬰,即使放下車簾閉上眼,也始終縈繞在鼻端耳畔,時刻提醒著戰事在即。

一來一去不過兩月時光,情勢又緊迫許多。小閑深陷在車座,神情無端疲沓。

月光飛流直下,白慘慘照著大地,仿佛正下著一場浩天大雪,而她獨自走在雪國的荒途。前路本已渺茫,歸途亦已遺失,淺淺的腳印很快就被風雪覆沒,就像離家出走的那個夜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無人能夠將她尋回。

她從車窗往外看。

槐花撲簌、明月盈窗,是元極道所謂“花枝滿,天心圓”的至上境界。可惜這麽一輪圓滿之月,照得卻是亂離之世與迷途之人。是謂天道無情,月之陰晴圓缺從來不會比照人之悲歡離合,若她可與星辰比肩俯瞰塵世,想必也不會這般苦惱。

如此看來,還是辰月的信徒活得逍遙自在。

碧遙鎮的寂言堂依舊燈火通明,似乎有志成為亂世中捍衛懷月明節傳統的最後一方陣地。小閑遠眺湖上火光,滿心飛蛾撲火的快意——在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一原則問題上,她與某人向來一拍即合。

院門敞開如昨,燈光透過雕窗灑落一地花影。小閑興沖沖走入,立即覺得蹊蹺——門口孤零零停了一輛車,亦不聞半分歡聲酒語。

堂內燭火高懸,宴席滿載,兩排客座的案幾卻是酒冷菜僵,竟無一人赴宴。原映雪獨居主位自斟自飲,表情既不愉快也不哀傷,聽見腳步臨近,半晌方擡起眼,皺眉道:

“不速之客。”

飛蛾“滋”一聲跌進火堆,灰飛煙滅。

“反正無人赴宴,豈不來得正好。”

小閑哈哈一笑,就近揀了末位落座,自說自話開始溫酒熱菜。然而原映雪不悅的目光一直隔著明亮空曠的廳堂看過來,即使厚臉皮如她也不免犯起嘀咕。

淡出帝都不過兩月,就被貴人多忘事了?

“客人呢?”

“城裏的人出不來。城外的人既然出來了,自然往遠處跑路。”

“那還擺酒?”

“總有你這樣不請自來的。”

這位通常如春風溫暖般的教長,突然待人如秋風掃落葉般的無情,落差如此之大,幾乎令小閑生出久違的自尊心。但她略一思想,決定讓饑腸淩駕於自尊之上,畢竟此時酒已暖、湯正香,一走了之太不劃算了。

“我這個人向來守規矩,來寂言堂赴宴都要講個故事不是?今天碰巧帶了一個,說不上曲折動人,佐酒卻也足夠。”

她慢條斯理攪著湯鍋,斜眼去看主位之人,言語間有點挑釁。

那廂正在秋處露秋寒霜降,臉色越來越冷,應也不應一聲。她只當得了默許,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開場說書。

“話說在渙海以南、滁潦以北的深海,有一雙相依為命的鮫人兄妹。就像一切鮫人,他們生著流線修長的鮫尾,會用華彩渺茫的歌聲吟唱七行詩,哭泣時滾落的眼淚能瞬間變成價值連城的珠串。由於妹妹在孵化時受到過驚嚇,自幼體弱多病,所以一直被哥哥禁足在草窠中,只有每年部落隨洋流遷徙時才有機會看看風景。突然有一年,部落裏的長老對哥哥說,妹妹已經拖累了整個部落的遷徙,迫使哥哥將她留下自生自滅。不知為何,一直疼愛妹妹的哥哥竟然同意了長老的做法。妹妹聽說這件事傷心欲絕,就在遷徙前夜割碎草窠遊出去,很快迷失在茫茫深海。湍急的洋流將她卷到華族活動頻繁的近海,等醒悟過來,已經被渾濁肮臟的海水已嗆得喘不過氣。”

小閑化去名姓自述身世,下箸也不再勤快,只管一味說下去。

“就在她仿徨無助漂流海上時,遇到一位慈祥的神秘老人。他將奄奄一息的鮫人姑娘撈上船,以秘術將她的鮫尾化生為雙腿。從此妹妹更名改姓,拋棄了自己鮫人的身份,以華族面目生活在哥哥找不到的地方。這位神秘的老人其實是一位海上獵寶師。所謂獵寶師是指那些收取傭金,前往極危險的航線、極荒遠的島嶼獵取珍寶的探險者。這是一種漂泊無定且十分危險的營生,但妹妹卻樂此不疲。她終於有機會踏遍九州十海,不再是當初那個被關閉在草窠中鮫人女孩。不過,每逢風和月明的夜晚,當遼闊海面傳來飄渺的歌聲,妹妹都會獨自坐在甲板,對著自己的雙腿發呆。她曾偶然偷聽到過路的鮫人談話,知道哥哥一直在大海撈針地找她,但她已經失去鮫尾變成人類,再也無法回到海底……”

堂內燈火不知何時逐漸燒盡,還有零星幾點勉強亮著,顯得氣氛寥落。原映雪自始自終不曾應聲,只是收回了冰冷的目光,兀自垂眸斟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