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He(第5/6頁)

“你能,你敢,走得更遠些嗎?”我懷著敬畏繼續問道。我覺得他也顯露出了片刻的敬畏,但隨後又咧嘴邪惡地笑了起來。

“更遠?我所見所聞必叫你魂飛魄散,呆若石塑!回去,回去——往前,往前——瞧,你缺乏智慧,定會因此嗚咽哭泣。”

他一面低聲咆哮,一面再度做起了手勢;天空中出現了一道新的電光。這電光要比之前的兩次閃電更加刺眼。因此我在整整三秒鐘的時間裏短短地瞥見了那幅無比混亂的景象。但這幾秒鐘內看見景象將永遠在睡夢中折磨我的神經。我看見滿是飛蟲的天空中飛行著奇怪的生物;而在這些生物之下,有一座由巨型石頭梯台組成的可憎黑色城市;在這座城市裏,蔑視神明的金字塔紛紛野蠻地拔地而起,聳向天空中的月亮;無數窗戶間透出邪惡的火光。我看見,這座城市的居民,那些膚色發黃、眯著眼睛的人類穿著橘黃與赤紅的袍子,令人嫌惡地擁聚在空中回廊間,瘋狂地舞蹈著。與之相伴的有狂躁半球銅鼓敲擊出的砰砰聲,放蕩的響板碰撞出的噠噠聲,以及嘶啞號角吹出的癲狂嗥叫,這些綿連不絕的淒涼曲調如同不潔的瀝青海洋中的波浪一般起伏搖曳。

我說,我看見了這景象,並用心靈的耳朵聽見了那座與之相伴的刺耳雜音融匯聚集的褻神深穴。這座死屍般的城市曾用在我的靈魂深處激起過許多恐懼,但這幅景象令人驚駭地喚起了整座城市能帶給我的全部恐懼。雖然房間主人曾要求我保持安靜,但我忘記了這些禁令,開始一遍又一遍的尖叫,仿佛我的神經已經崩潰,周圍的墻壁正在顫抖。

這時,電光消散了,我看見房間的主人也在顫抖;我高聲的尖叫讓他暴跳如雷。他的面孔如同毒蛇般扭曲變形,同時又隱約浮現出了一些震驚的恐懼。他踉蹌了幾步,像我之前一樣抓住了窗簾,瘋狂地扭動著他的頭顱,像是一只正被獵殺的動物。上帝才知道他帶來了什麽,因為當我高聲尖叫的回音逐漸消散之後,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個聲音帶來了殘酷恐怖的蘊意,我只能依靠已經麻木的情緒才能保住自己的理智與意識。那是一陣從鎖著的房門後的樓梯上傳來的持續、鬼祟的吱呀聲,就像是赤腳或蒙著皮膚的蹄子踏在上面時發出的聲響;隨後在微弱燭光下閃閃發亮的黃銅門閂發出了一陣小心謹慎同時又目的明確的嘎嘎聲。老人一面搖晃著先前抓住的黃色窗簾一面伸手抓住我,隔著滿是黴味的空氣向我啐了一口,從喉嚨裏咆哮出了些話語:

“滿月——你這該死的——你……你這瞎叫的畜生——你喚來了它們,它們現在沖我來了!那些個穿鹿皮鞋的腳——死人——是上帝的懲罰,你們這些個紅魔鬼,我不曾在那朗姆酒裏下毒——我不是保全了你們那邪巫術麽?——你們自個兒要喝個爛醉,詛咒你們,你們硬要怪罪那個鄉紳——松手,你們!莫要動那門閂——我這兒沒你們要的東西——”

這時,房門嵌板後傳來了三聲緩慢而又從容不迫的敲打聲。瘋癲的巫師嘴角泛起了白沫。他的恐懼變成了面色鐵青的絕望,這給他留出些許余力再度將狂暴的怒氣對準我;他蹣跚地向著我支撐身體的桌子邊緣走了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我。但與此同時,他的右手依舊緊緊地抓著窗簾。於是,窗簾越拉越緊,最後終於從高處的支架上扯了下來;在此之前,明亮的天空已預示了這是一個滿月之夜,因此當窗簾落下來時,滿月的光輝頓時如洪水般湧了進來了。在那灰綠色的光輝中,蠟燭立刻暗淡了下來,接著,腐爛的外表開始在房間中擴散顯露了出來——嵌板裏爬滿蛀蟲,地板彎曲下沉,壁爐飾架老舊破損,家具搖搖晃晃,壁毯破爛不堪。接著,這種腐爛的外表也蔓延到了老人的身上。不知是月光照耀的原因還是因為老人本身的恐懼與憤怒,當他傾身邁步,伸出禿鷹般的爪子試圖撕碎我的時候,我看見他迅速地枯萎了下去,變得黝黑起來。只有他的眼睛還保持著完整。雖然雙眼周圍的面頰逐漸焦黑、皺縮,但那眼睛卻越瞪越大、放射出了執著的白熾目光。

急促的敲門聲再度響了起來。這一次顯得更加執著,並且夾雜上了金屬撞擊的聲響。那個面朝著我的焦黑東西如今僅剩下了一具鑲著眼睛的頭顱,卻依舊趴在下陷的地板上無力地向著我蠕動,並偶爾飽含著不死者的惡意、軟弱無力地吐出些唾沫。門外的敲打開始迅猛地襲向腐壞的嵌板,將它們破裂開來。我看見一柄印第安人戰斧劈穿了裂開的木頭,露出了閃亮的刃口。我沒有動,因為我根本動彈不了;只能眩暈地看著房門破裂成碎片倒塌下來。接著,一團巨大沒有確定形狀的漆黑事物瞪著飽含惡意的閃亮眼睛湧了進來。它密集地傾瀉了進來,就像是洪水般的焦油沖破了腐朽的護岸堤一般擴散開來,翻倒了一張椅子,沖下方流過了桌子,穿過房間,來到了那具依舊瞪著我的發黑頭顱邊。接著,它在那頭顱邊匯攏了起來,將頭顱完全吞沒了進去,接著逐漸退去;順帶裹走了那具已經看不見的戰利品,卻沒有碰我分毫。隨後,它再度流回了黑色通道,向下淌過了看不見的樓梯,像之前一樣發出了咯吱作響的聲音,只是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