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華鬢不耐秋I(第2/4頁)

“這是海水……還有……舂碎了的珍珠……”她顫抖著擡起一手,攪動池水,眼裏滿是憤恨與不能置信。“難道,年年上貢的珠賦,就是為了——”她頓了一頓,嘶啞衰弱的聲音終於爆發,“每年為了貢珠,海上要死多少人,就是為了……”海市說不下去,將面孔深深埋入水裏,乳白色的珠湯下,有什麽東西散出隱約的光華。

玉苒疑惑地探出一手摸下去,從水裏捧起了海市的手,手心白光漫起,赫然是“瑯嬛”二字。玉苒駭得乍然松開兩手,水花潑面,海市便直向池底滑落下去。

“夫人!”玉苒慌忙和衣踏入水中四處摸索,終於摸到了海市,將她扶起,急切拍打她的臉頰。

海市雖手足無力,眼神卻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了珠粉,熒熒惑人。“你安心,只不過是沒有力氣。海水是淹不死我的。”玉苒松了口氣,剛要將海市扶往池邊,背後便響起了清朗閑適的男聲。

“玉姑,你去把濕衣裳換了。”玉苒“啊”地一聲,摟著海市轉回身來,“皇上、方總管……”海市倚在玉苒胸口看著來人,光麗容顏上的雙瞳烏如點漆——兩點濃黑的漆,無神無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語氣。

“是……”玉苒慌亂應聲,卻不知要如何將海市送到池邊。帝旭將眼光投向身邊的男子。方諸恭謹俯首為禮,繼而向池邊走去,面色平靜如過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

蒼綠宦官袍服的衣袂無聲拂過眼前。鳳庭總管在玉苒的面前彎下身來,伸出一只手。

玉苒將懷中女子的手臂交給方諸,匆匆踏著台階走出珠湯池,行禮告退。

“夫人,請出浴。”靜寂的九連池大殿內,回響著他溫醇的聲音。

海市的眸子迎著他,卻並沒有看著他。

“我沒有力氣。”她開啟了精致的唇。那唇是微翹的,即便它的主人眼中空洞如死水,看起來仍是一抹任性頑艷的紅。

“臣會扶住夫人的手。”她沉默著,沒有反對。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軀便從乳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現出來,意想不到地輕盈。

他眼裏,有一根細如發絲的弦逐漸繃緊。

原本的蜜金膚色生氣全失,只留存了慘烈淤結的紅、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懷抱著小小的濯纓,在馬上回望兩軍鏖戰後的紅藥原,只有雪的白與血的紅,滿目創痍。像眼前的她的身體。

他的左眼下斜飛兩道傷痕,唇角細密纖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緊,滿面驚惶。

回憶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識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無限擴大,重新將她裹入黑暗。

她曾經以為,既然心已經死去,身體亦會隨之變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體依然要反抗。

風雪大作的夜晚。

她掙紮著逃避身上壓制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過了頭,她的手指便要劃進這一國之君的眼裏。不容反抗的親吻,她亦毫不猶豫地咬下去。那個人用一紙庚帖將她騙回帝都、用神準的一箭葬送了她的往後,那麽,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維護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她絕望地撕扯著,像是只要足夠用力,便能撕碎這可怖的夜。

可是那些傷痕,最終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她一直在追尋著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再一瞬的時間,便能穿過迷霧,觸到他那層層掩藏的靈魂。但是她退縮了。只是一個隱約的輪廓,已經令她不忍卒問。

方諸避開她的目光,取過衣袍為她披上。涼滑的純白絲綢貼附在她的傷上,血混雜著水,暈染出朵朵嫣紅來。他半跪在地,以修長美麗的手指為她理順衣襟。肌膚相貼處,她覺出了他的冰冷。

時光飛速逆行,記憶深處,仿佛也有過那樣一夜。那夜他為她挽發,為她一一結緊五色絲絳,為她佩上鋼刀與鑲金狻猊腰牌。她伸開雙臂,像個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曾經那樣穩健溫暖。

“好了,鑒明,尼華羅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幫我抵擋半個時辰。帶子不必系了。”帝旭看著海市的指節刹那間握得發白,深黑的眼裏有冷誚的光,“不,還是一個時辰好了。”方諸牽著海市袍帶的雙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終於松開,轉身欲走——卻忽然變了臉色。

海市低著頭,怯怯地、然而堅定地牽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膽大妄為,十一年來,這是他第二次見她如此恐懼——第一次是在與她初見之時。

她擡起頭來,哀懇烏黑的眼,像是緞子上灼穿的兩個空洞。

戰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間貫穿他的心臟。他仿佛再一次看見了六歲的她,輕盈稚小如一葉羽毛,卻又堅強狡黠如一匹幼狼,從十幾名官兵的追殺合圍中奔出,帶著遍體傷痕投向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