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華鬢不耐秋III(第2/4頁)

鮫人以濕透的鮫綃衣袖掩住口鼻,一顆淚華光閃爍地跌墜下來,落地時已彈跳起來——是鮫淚珠。她擡起一手,淡青色的指甲輕柔滑過海市的面頰,如有無限憐惜與哀矜。

可憐的孩子。隨著那濕涼滑膩的撫摸,一個空幻的聲音在海市的腦中低聲回響起來。

瑯嬛將臉埋回海市的懷裏,澄泥地磚上響起錚琮之聲,宛如樂音。眾人定睛看時,原來是無數鮫珠從那少年懷中紛紛落下。

方諸的目光卻不曾落在鮫人身上。那抱著鮫人的少年,眼睫與發梢凝著鹽花,肌膚被海水浸得慘白,如一抹幽魂。他的眼中,有痛意一閃而逝。

她的瞳仁裏有面鏡子,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靈魂。他熟悉那樣的眼神——十四年來,每日梳洗時,都能在鏡子裏見到。

“怎樣,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輕悅耳的聲音帶有三分戲謔,“吾國擬為龍尾神興建宮室,延留久居呢。”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您仁懷寬厚,還請將龍尾神送回海中吧!海中若沒有了龍尾神,便要蛟龍頻出、惡浪橫起,我國百姓……”他說不下去,淚流滿面,只有頓首不止。

索蘭亦擡頭急切道:“吾國大半國民依海為生,沒有龍尾神庇護,景況不堪設想。懇請陛下念在兩國有婚姻之好,恩準此請。”吐火魯使臣更緘口無語,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顫抖。

帝旭斜倚幾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後,一雙飛揚的鳳目中稍稍綻出冷厲的光:“除非你們與朕在此結盟,以龍尾神之名誓約,只要鶯歌海與降南海一日不枯,你們與你們所有的子孫後裔便永遠不可侵略吾國。破誓者,永世不得龍尾神眷顧。”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鹹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徵書·本紀·帝旭》“王,那顆星忽然變亮了。”萬頃草原上,牽馬的金發男孩忽然指向天邊。

容貌挺秀的年輕男子在馬上揚起頭看向東南方天空。“啊。那是青詡,在北方的星空是少有的大星。有人說,它是這一代東陸帝王的命星。”他微笑著,眼瞳烏中含金,下巴胡髭薄薄鋼青,長發束於腦後,卷曲濃黑猶如冥河的波浪。

“那會怎麽樣?他會打到咱們鵠庫來麽?”男孩轉動澄碧的眼珠,叼著草葉問道。

“不會。”奪罕棱角分明的唇邊勾起一個冷淡的笑,“那並不是變亮——那恐怕是它最後的爆發。”青詡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紅,隱隱搏動,如一顆心臟。

青詡星升起來了。海市抱著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仰望天空,黑發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體。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著錦被,裸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勻凈。海市拿過衣袍披上,無聲爬行過去,單手握住領襟,俯身看著他的臉。

這個人的臉,線條驕傲。即使雙目緊閉,眼梢依然揚起,說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試探著將雙手籠住他的脖子,卻始終沒有收緊。倘若她在這張臉上劃過一刀,傷痕只會出現在另一個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這個人,那另一個男子必先死於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親吻這個人,那另一個人,卻將永遠毫無所覺。

帝旭睜開了眼,眼神明澈如堅冰。

“知道這十四年來,朕都在這張床上想著什麽?”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頸間的雙手並未放開,反而加了一點力量。

“十四年來,朕朝思暮想,不過就是一個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瑩剔透猶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邊沒有燈,朕便無法入眠。即便睡著了,只要有人靠近身邊一尺,也會驚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間,是在地獄裏,待到八年過去,朕已經,不是人了。”“萬民都在地獄,不獨你一人。”海市沉聲答道。

“庶民可以拋下田產逃進深山、可以抱著敵人的雙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遠在注輦,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來,“朕那年十七歲,空有一身武藝滿腹韜略,卻一個人都不曾殺過。父皇猝死,叛軍壓城,朕也畏懼啊。鑒明依約領兵前來助我突圍,可是,他那年也不過才十四歲。”帝旭平靜地躺著,每說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動。

“朕得負擔這一切。人民與兵士的生死溫飽、征戰的勝負,內訌與背叛、各路勤王將領的擁兵自重、要挾。朕不能恐懼、不能失敗、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戰亂的年頭,人間就是一片血海。那八年中,朕時常在想——”帝旭的眼裏,逐漸浮現一貫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劍都鑄為犁鏵、兵書都化為糞肥,會不會從此便太平些?——那不行。人天生便知道爭執仇殺,不過是因為殺的人多了,才講究起技法與效率,終於有了兵書與刀劍。怎麽辦?”帝旭仰視著海市美麗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