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華鬢不耐秋III(第4/4頁)

大徵亂起,局勢未明,注輦人連勉強的禮數亦不再維持,只當他是一個皇宮內豢養的廢物。他變賣財物,在宮中探問消息,隨行的少年五千騎則密令心腹軍士改換裝束潛入民間搜購糧草,向瀚州送去——若是叛軍篡據皇位,他便要陷入完全的絕境,說不定注輦人會將他這個前朝皇子作為示好的禮物,送到僭王褚奉儀手中。

要活下去。

那十年,他從孩童成長為青年,像從沙漠中脫困的焦渴旅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水,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權勢,否則夜間便不能安眠。

冰涼的東西接連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從昏亂的神思中猛然驚覺,發現自己的朱袍已然被冷汗浸透。瑯嬛纖細妖嬈的手依然停留在他的面頰上,湛青的眼中紛紛落下珠淚。

不要哭啊。一個幽谷回響般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裏低低說道。如同母親從病榻上支撐著撫摸他的面龐。季昶,不要哭啊。

他慌亂地擦拭臉頰,沾染了滿袖不知是淚是汗。

然後他驚愕地意識到,面前的鮫人並沒有開口,那個甜美而空曠的聲音,來自他的腦海深處。

不要哭。

瑯嬛再次為他拭去不自覺的淚水。每當她的指尖滑過肌膚,他便聽見那溫柔的聲音。

他震驚地打落了那只妖異美麗的手,向後退去,卻被身後傳來的話語驚得肩頭一緊。

“那是她在說話。”海市捧著一個大銀酒爵立在門口,冷冷說道,“鮫人並不是神。雖然瑯嬛不懂我們的言語,卻可以依靠觸摸讀到我們的過去,我們也才能聽見她心裏的聲音。她們在深海居住了太長久的年月,我們這些人在她們慈悲的眼裏,無一不是蜉蝣般可憐的生物。”“是麽?”季昶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恢復了人前慣用的那個輕浮遊浪的神情,“鮫人既是如此智慧,夫人又怎能勸服她離開她的水晶洞府?”她並不理會,自顧走到瑯嬛身邊,挽起錦繡衣裙,蹲下身子來。沉默許久後,她低聲說道:“她不過是可憐我——在海底,她也這樣撫摸過我的臉頰。”季昶沉默片刻,又道:“這麽不吃不喝下去,不會死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輕松的語氣中尚帶著微微的戰栗。

海市將酒爵送到瑯嬛唇邊,頭也不回地答道:“倘若是我在,她才勉強喝一些海水,旁人都是不行的。”“怎麽不送到九連池去浸著?”“九連池珠湯內有珍珠粉末,她一旦靠近,便傷心欲狂。”海市看著瑯嬛啜飲海水,輕輕撫摸她的濕涼長發。

朱袍的青年嘆了口氣,道:“那麽,這回的送神歸海典儀,恐怕只得請斛珠夫人同行了。”海市轉過頭來凝視著他。

“是我將瑯嬛迎來,自然亦會將她完好送歸。”那眼神並不像是深得恩寵的絕艷妃子,卻像是個精悍秀麗的戎裝少年,銳利警醒。她亦不過是命運指間前途未蔔的一枚棋子,卻時時煥發出刀鋒樣逼人凜冽的美麗。畢竟,時間是不會欺騙的——她還那樣年輕。

倘若她是一件可以鎖閉收藏的珍玩器物,或許他便沒有毀去她的必要。然而她這樣銳氣明敏。那個日子已經迫在眉睫,如此一想,便不免生出些許遺憾來。

冬夜的清風中,隱約捎來塵灰與水氣混雜的氣息,與撲面的異常暖意。

那是風暴的胎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