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II(第4/8頁)

誇父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裏,整個人仍有一層樓那麽高。水榭微微搖撼著,巨人身邊的河水裏,赭石色的細流急速擴散成一大蓬鮮明的紅,從水底翻了上來。原本看似赤褐的脛甲上,竟漸漸洗出蒼青的光澤,那些斑駁紅黑的顏色,原來都是幹固的血。究竟要榨凈多少人的鮮血,才夠浸染出這巨人遍身的紅?誇父俯首注視著他們。他的臉孔與身材相比顯得狹窄嚴峻,純黑的眼珠有茶盞大小,像是注滿了釅墨,飽含著猛獸般明凈、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們的同族以外,那樣的眼神無人敢於直視相對。那是繼承自遠古先祖的血脈與精魂,如同荒原深處羯鼓的回響。

“緹蘭……”黑暗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呼喚,“緹蘭啊。”腕上的銀鈴錚錚一響。被季昶抱在懷中的女孩如小獸般警覺地擡起頭來,猜量著聲音的來源。

少年們循聲望去,這才發覺誇父的左肩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逆著光看去,那個瘦小枯槁的身體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鎧上,安靜、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獸環。

會是河絡嗎?每個少年的心裏,都在這樣暗暗揣測。

小女孩兒跳了起來,甩脫季昶的手,沖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聲哭喊道:“舅舅!媽媽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殿下,殿下!”旁邊早有注輦軍士踏水沖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手腳竭力踢蹬著,懷裏的錦繡繈褓幾乎要飛出去。

“緹蘭!不可造次!”那個聲音嚴厲地責備道,“現下你懷裏抱著的,已經是我們注輦的王太子了。”名叫緹蘭的女孩兒忽然摟緊了啼哭的嬰兒,不再掙紮了。

“羯蘭哥哥……是死了麽?”緹蘭向虛空中揚著頭,卻沒有得到回答。

過了片刻,誇父肩上的黑影仿佛嘆了口氣,本來嘶啞的聲音頓時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媽媽……零迦她,也已經不在了。”緹蘭整個人忽然毫無生氣地軟了下去,沉甸甸的長發波浪般頹然垂落水面,若不是還有喘息,湯乾自幾乎會認為掛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華麗的空蕩蕩的小衣裳,綴著銀鈴,在一片昏暗裏發出兩聲清冷的碎響。

“戈烏圖。”黑影說著,做了個手勢。

誇父武士應聲將手伸進水榭裏,用比槍杆還粗的手指戳了戳那個抱著緹蘭的軍士,軍士便恭謹地將緹蘭連同嬰孩一起交了出去。誇父兩尺多長的巨大手掌輕輕收攏,怕把緹蘭捏碎似地單手握著她的腰,將她提起,送到了自己的左肩上,黑影的身邊。

黑影將緹蘭攬在身畔,向著下面遙遙說道:“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季昶愣怔地仰頭看著眼前的誇父武士,仍是一時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行禮。

黑影低啞地笑了,道:“吾國照拂不周,今夜讓您受了驚嚇,實在慚愧。王城內的肮臟東西,三兩日怕是不能清理幹凈,不免沖犯了殿下,不如另撥一所宅邸,請您移駕小住?”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應對,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連那誇父巖石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

湯乾自踏前一步,在淺淺的水裏單膝跪下,用注輦話朗聲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勝惶恐。昶王殿下的隨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紮了營,末將正預備護送殿下往大營去。”誇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年辨認出身份似的,語氣裏露出一點笑意,“那麽,便留幾個人護送殿下到港口罷。您此來注輦,真是帶了一位良將。”他對呆立原地的十一歲男孩兒點了點頭,又喚那誇父武士的名字:“戈烏圖,走吧。”巨人站起身來,淋淋漓漓帶起瓢潑大雨般的河水,轉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動地。血紅的火光失了屏障,驟然傾瀉而入,少年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數百注輦軍士尾隨誇父而去,只留了約三十名在原地,預備護送他們往港口去。那些軍士腰巾末端都繡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絡了金線,確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

誇父轉身的那一瞬間,連綿的火光簇擁下,湯乾自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模樣。那想必曾是一名頗英俊的青年,如今卻枯瘦成病,容貌損毀,獨剩下一對注輦人獨有的濃麗深沉眼眸,烽火亂軍裏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綠掐金的袍子底下,一雙腿軟綿綿地耷拉著,鞋底雪白,竟似從來未曾下地行走的樣子。據說英迦大君十七歲上在逢南狩獵時,坐騎踏到了毒蛇,受驚人立,將大君摔下馬去,此後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紅,朝著畢缽羅城垂籠下來,夜風裏有濃厚血氣緩滯流動。雨水拍打著王城墻檁殘燼,激起微溫的焦臭煙氣,四顧滿目淒涼。屍體在水面蕩漾旋流,浮白僵死的手輕輕撞擊著宮殿的石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