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II(第5/8頁)

注輦人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季昶依然佇立在原地,久久地靜默著,臉上泛著潮紅。

“殿下?”湯乾自低下身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您怎麽了?”季昶轉過眼來看他,湯乾自一時竟被那秀麗丹鳳眼裏的神情駭住了。十一歲男孩那淺茶色的瞳仁變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潛的雲渦,凜冽蛇行的電光在其中奔竄隱現。“震初,我不要習武了。”季昶抱著他的頸子低聲說,“從前我總以為要做英雄須得有一身勇武膽氣,戰功出眾,就像演義裏說的羽烈王一樣。可是震初,你看那個人,他沒有武藝、沒有戰功,連行走都不能,單只要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那樣雄悍的誇父俯首聽命。他身上有種東西……我就想要那種東西!有了它,生殺予奪,令出即行,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萬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聲音繃緊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說,“總有一天,這九州十國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兩國軍士在他們身邊齊整行進著,誰也沒有聽見那孩子的話。

據後世史書記載,那一夜,注輦王鈞梁的一名隨臣起心反亂,乘著鈞梁王宴請英迦大君的時機,在席間欲行弑逆,零迦王妃與王太子羯蘭先後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親隨衛兵奮起擊殺反賊,然而鈞梁王身受重傷,不能視事,太子亦已暴斃,只得暫由英迦大君攝政。零迦王妃遺下的公主緹蘭當年不足六歲,幼子索蘭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撫養,索蘭另立為王太子。宮人內臣與王城衛兵,牽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數。既是叛臣作亂,為何王城衛士與英迦大君的親衛竟夜鏖戰於宴殿風台之下,為何大君的親隨誇父會暴起闖入王城內城,這些關竅枝節,自那之後也都是無從追考的了。適值夏末,尚有溽熱之氣,腐食的青翎獵梟晝夜翔集於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盤梟之變”。鈞梁王這一傷,延宕了三十余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終沒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攝政,亦就此持續了三十余年。

隔著蒼茫叆叇的煙和雨,湯乾自依稀看見誇父肩上那個幼小的公主正朝他們這邊回過頭來,無光的、盲了的雙目空洞地轉動著,在這繚亂動蕩的夜裏,仿佛尋找著誰。頰邊凝著一點殷艷的紅,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血。

再見到那個小女孩,已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了。

紅漆桌子有了年頭,叫滾熱的盤碗燙下不知多少重重疊疊的白圈子,永遠附著一層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個指印。金銖在臟膩的桌面上旋轉著立了起來,成了一枚小小的呼嘯著的金色影子。

金發與黑發的水手們高聲議論著,仿佛是某個同伴被歧城港妓館的老鴇從二樓窗子丟出來的醜事,說到樂處便轟然大笑起來,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獨坐暗角的少年興味索然地看著眼前金銖旋轉,手邊的酒早冷了。一張闊大柔軟的啞灰素緞子將他兜頭蓋臉裹了起來,直披到腰下,旁人只能看見半個俊秀的下巴,與半張冷薄的唇。這身打扮本來尋常,瀚州道上風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這四季暖濕的城市裏,卻頗為醒目。

這是畢缽羅港旁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小酒館,充滿了粗話、嘔吐聲、劣酒的刺鼻芳香與下酒菜的油鹽味。水手們下了船便先往這樣的地方來喝幾杯,待到臉漲紅了,身子也活絡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尋別的樂子,當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館桌子底下的。商人們亦喜歡在此處會面,昏暗嘈雜的地方,宜於掩蓋一切違禁的小本生意商談。

少年忽地擡了擡頭。有個矮墩墩的身形跳上了少年對面的椅子,不由分說將一塊破油布在他面前攤開,露出裏面的東西來,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幹燥花朵,薄絹裁成的一樣。

“少年仔,挽夢花要不?”河絡女人粗嘎地問了一聲,見他不回話,便起勁地說了下去,“好東西啊!從閔鐘山上弄來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夢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銀山,活生生的,都隨你的意!平常都是一個半金銖一朵,給你一個金銖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說著,便從油布裏麻利地揀出一朵幹花,要往少年的酒杯裏丟,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轉動的那枚金銖。

少年的手卻比她快,右手將木杯掩住,左手修長食指向下一按,金銖便被按在了肮臟的桌面上。“阿姐,別哄人了。”少年聲音裏似乎含著笑,“這不就是纈羅花麽?曬幹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夢不錯,可只能夢見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賣給思鄉的水手倒不錯。我這個金銖留著還有用,你別打它的主意。”河絡女人也不糾纏,面上全無慚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揀了東西,用油布一裹,騰地跳下椅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