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II(第6/8頁)

少年方才收回掩著酒杯的手,便覺得屋宇漸漸震動起來,頂棚上落下紅土,簌簌地灑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誇父在街上行走。少年在陰影裏擰了擰眉,右手看似漫不經心地垂進裹頭緞子的皺襇裏。

誇父的腳步在外頭停下了,過了片刻,只見一根竹竿粗的手指頭伸了進來,替雇主將膩黑的門簾撥到一旁。他的雇主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輦男人,堵在門口,朝裏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又將頭顱稍擡高些,並不說什麽,掩在緞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將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商人自己也覺得了,很受了冒犯似地,瘦長的身子挺得越發直了,聲音也生硬起來。

“公子,您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了。”少年輕輕嗤笑一聲,道:“您這麽輾轉曲折地托了人傳話,與我約見在這種地方,難道又是為了什麽地道的事不成。”注輦商人臉色青了一層,待要發作,又勉強按捺住了,拉過椅子來坐下,將臉逼近了少年,壓低聲音道:“前兒晚上,我們商行裏貨倉起火,遭人劫了一批還霜城的上好錦緞去。那二十來名夜匪都是使刀的,進退劃一,咱們追到大營旁便不見了蹤跡。這事兒,怕與公子您脫不了幹系吧。”“那您可點算過損失?”少年左手裏反復掂量著那枚金銖,語調沉靜。

“還霜錦近來有價無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這一批貨出自名匠,質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銖啊!”注輦商人竭力壓著嗓門,咻咻的氣息直撲到少年臉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絡彎刀,和半條船龍骨了吧。”注輦人的臉色,這才青透了。

“上個月,豐遠號的商船在鶯歌海峽上遇見海賊,人家高價急訂的五百柄河絡彎刀被奪了去,船也被鑿了,差點回不來。偏巧您櫃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樣的彎刀,補上了這個缺,進帳不薄啊。”啞灰緞子下,傳出少年清暢的笑聲,“自盤梟之變以後,東陸徵朝商團在畢缽羅港的行號倉船,都是咱們看顧著,雖說不上台面,兩年多來同行們也都還賞臉。海上的事,我們確實保不了,討還總是可以的吧。”桌子嘎嘎地顫抖起來。注輦商人瞪著少年,滿額掛著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著極大的勁,卻說不出話來。

少年揚手喚了聲堂倌。小酒館的堂倌何等伶俐,見兩人相談間有齟齬苗頭,早懸起一顆心來在近旁候著,見少年一揚手,連忙賠笑迎了上來。少年也不多話,將手裏那枚金銖遞了出去,說:“把賬結了。”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了回來,口裏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了。您不過喝了兩杯,不要這許多。”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將他手指折攏起來,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堂倌心裏明白,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卻灑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了,自顧往外走去。

桌子對面的注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了氣,也跳了起來,扯著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了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酒館裏靜了一刻,又熱鬧起來,劃拳的劃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著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輦港市裏,總有那麽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誇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於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誇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了,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湧了進來。

少年頓住了步履,注輦商人他在身後冷笑一聲。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與多言似地搖了搖頭。

房屋震動得愈發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著,滿墻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松動推擠,縫隙裏刺目地透進了外頭街上的天光。

少年卻不後退,只是默默立於原地。

終於,酒館臨街的墻壁有一大半轟然倒了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陽光霍地潑進塵灰裏,析成一絲一縷,仿佛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布被氣流翻了起來,露出裏邊一張溫雅的臉孔。

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面那個跨立著的高大誇父面對面了。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巖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