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子

星光從天空中消失的那晚,我12歲,那對雙胞胎13歲。

那是10月,萬聖節的幾星期前,羅頓家有一場大人才可以參加的宴會,於是我們三個就被趕到我們口中的大房子——羅頓家大宅——的地下室去。

關到地下室根本算不上處罰。黛安和傑森本來就喜歡一天到晚窩在地下室,而對我來說當然也不算什麽。他們的爸爸老早就宣布過,在他們家裏,什麽地方是大人的,什麽地方是小孩子的,界限分明。不過,我們在這裏有一套高端電玩平台,有電影光碟,甚至還有一座桌球台。而且,在這裏不會有大人管我們。除了楚羅太太,不會有大人到這裏來。她是長期的宴會服務員,大概每隔一個鐘頭,她就會跑到樓下來開小差,逃避送小菜,順便跟我們講一些宴會裏的最新八卦:惠普公司的一個家夥當眾出醜,對方是郵報專欄作家的太太;有一個參議員在書房裏喝得爛醉之類的。樓上的音響系統播放著驚天動地的舞曲,像妖魔的心跳聲,穿透地下室的天花板。傑森說,我們什麽都不缺,就是缺少清靜,缺少天空的景觀。

清靜和天空的景觀。以傑森的脾氣,早就決定了兩樣都要。

黛安和傑森兩人的出生時間只隔了幾分鐘,但很容易看得出他們是異卵兄妹,而不是那種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卵雙胞胎。除了他們的媽媽,沒有人會叫他們雙胞胎。傑森曾經說,精子經歷了一場兩極性的分裂後,分別侵入了兩個屬性完全相反的卵子,而他們就是這種過程的產物。黛安和傑森差不多,智商也高得驚人,不過,她比較不像傑森那麽愛搬弄術語。她形容他們兩個人是:“從同一座細胞牢房裏逃出來的兩名不同的囚犯。”

他們兩人都同樣令我敬畏。

傑森13歲時不但聰明得嚇人,體格也很強壯。雖然肌肉不是特別發達,體力卻很充沛,是田徑場上的常勝將軍。那個時候,他身高已經將近一米八,卻瘦瘦長長的,長得有點呆,還好他那歪著嘴的純真笑容使他看起來不那麽傻。當年,他仍有著一頭像鐵絲一樣硬邦邦的金發。

黛安比他矮了十幾厘米,只有跟她哥哥相比才算得上豐滿,膚色也比較深。她的臉晶瑩剔透,但眼睛周圍長了一圈雀斑,看起來像是戴了面罩。她曾經開自己的玩笑說“那是我的浣熊面具”。我最喜歡的就是黛安的微笑。以我當時的年紀,雖然還懵懵懂懂,不太知道為什麽,但她這些小地方顯然已經開始令我著迷了。她很少微笑,但笑起來很燦爛。有人說她的牙齒太凸了,她自己也這麽認為。所以,她養成了一種習慣,大笑時都會擡手遮住嘴巴。但我不這麽覺得,我喜歡逗她笑,並偷偷渴望看到她那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上個星期,傑森的爸爸送了他一副很昂貴的天文望遠鏡。整個晚上,他興奮得一秒鐘也靜不下來,抓著望遠鏡玩個不停。電視機上方有一幅裱著框的旅遊風景海報,他對準那張海報,假裝自己從華盛頓的郊區可以望得到墨西哥的坎昆島,直到他終於站起來說:“我們應該去看天空。”

“不要,外面好冷。”黛安毫不遲疑地回答。

“可是天氣很好。這個星期,一直到今天晚上天氣才放晴。而且,外面只不過有點涼。”

“今天早上草坪都結冰了。”

“那是霜。”他反駁。

“已經半夜了。”

“今天是星期五。”

“我們不準離開地下室。”

“我們只是不準去打攪他們的宴會,沒有人說我們不能出去。如果你是怕被逮到,放心,不會有人看到的。”

“我才不是怕被逮到。”

“那你在怕什麽?”

“怕在聽你啰唆個沒完時,腳都凍成冰塊了。”

傑森轉過來看著我:“怎麽樣,泰勒?你想看看天空嗎?”

這對雙胞胎意見不和的時候,老是要抓我當裁判,令我很不自在。不管我怎麽回答,都裏外不是人。如果我和傑森一個鼻孔出氣,就像是冷落了黛安;可是,如果我老是和黛安站在同一邊,看起來就像……呃,蠻明顯的。於是我說:“我不知道,小傑,外面好像蠻冷的……”

幫我解圍的是黛安。她一只手搭到我肩上說:“沒關系,出去透透氣也好,總比在這裏聽他抱怨個沒完好。”

於是我們在地下室的玄關抓了件外套,從後門溜了出去。

我們取的“大房子”這個綽號其實有點誇張,它沒有那麽大。不過,在這個中高階層的小區裏,它還是比一般的住宅要來得大些,占地也比較廣。屋後是一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地,如波浪般起伏。再遠處,草地被一片野生的松樹林擋住了。樹林的邊界處流淌著一條有點臟的小溪。傑森在房子和樹林間選了一個觀測星星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