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第3/16頁)

演出時前來報信的僧人正坐在涼亭裏,照料自己在沼澤中發現的旅行者。這位僧人常去沼澤地區,在那裏他可以更好地冥想,冥想死後自己這具皮囊腐臭的樣子。

如來仔細打量躺在草席上的男子。嘴唇很薄,不帶一絲血色;高高的額頭,高高的顴骨,灰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如來尋思著,等他睜開眼睛,想必會露出淺灰色或者淡藍色的瞳孔。他失去意識的身體帶著種——半透明的?——也許是脆弱的味道,一部分大概是由這折磨人的高燒引起的,但卻不能完全歸咎於疾病。如來拿起原本纏在此人前臂上的東西,眼前的小個子男人不像是會用這東西的人。相反,第一眼看去他似乎年事已高。如果有人再仔細看看他,一定會發現他滿頭的白發和瘦小的身體其實與年齡無關,進而驚訝於他身上流露出的些許孩子氣。看著他的臉,如來懷疑他甚至無需時常修剪胡須。在他的面頰和嘴角間,一道淘氣的小皺紋似乎隱約可見。但那也可能只是錯覺而已。

只有迦梨女神的禦用行刑人才會使用深紅色喉索。如來將它拿在手中,撫摸著那柔滑的表面,它像蛇一般從他掌中滑過,稍稍帶些黏性。它本該以這種方式圍住佛陀自己的脖子,對此他毫不懷疑。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扭動雙手,做出一個纏勒的動作。

一旁的僧人瞪大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擡起頭,沉著地微微一笑,隨手把喉索放下。僧人拿起一塊濕布,抹去了病人蒼白額頭上的汗水。

濕布接觸到額頭時,草席上的人一陣痙攣,眼睛也猛地睜開了。高燒讓他的眼中盡是狂亂,他其實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然而這目光卻讓如來震撼。

深色的眼珠,深得如同黑玉一般,誰也無法分清哪裏是瞳孔,哪裏是虹膜。如此脆弱而精疲力竭的身體中卻隱藏著一雙如此有力的眼睛,這樣的組合使人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伸出手去拍拍對方的雙手,感覺就像是在撫摸鋼鐵,冰涼而堅硬。他用指甲使勁刮過對方的右手背,指甲像刮過一塊玻璃似的,毫無阻礙地滑開去,沒有出現任何抓傷或刮痕。他用力擠壓那人的指甲蓋,顏色並未突然改變。這雙手似乎早已死去,或者根本就只是機器。

他繼續著自己的檢查。這種現象在手腕之上的某個地方消失了,然後又出現在別處。對方的雙手、胸部、腹部、脖子和後背的某些部位都被死亡之浴浸泡過,堅不可摧。當然,全身浸泡將是致命的,現在看來,此人以自己的部分觸覺為代價,換來了隱形的金屬護手、胸甲、護喉和護背。這人確實是那位可怕的女神精心挑選的殺手。

佛陀問:“還有誰知道這個人在這兒?”

“僧人悉摩哈,”對方答道,“是他幫我把病人送過來的。”

“他有沒有看見,”——如來用眼神指指那條深紅色的喉索——“那東西?”

僧人點了點頭。

“那麽你去找他。立刻帶他來見我。告訴其他人,有個朝聖者病了,我們將讓他在這裏休養,其余什麽也別說。從現在起,他由我親自護理,我會幫他恢復健康的。”

“是,世尊。”

僧人匆匆走出了涼亭。

如來在草席旁坐下,等待著。

過了兩天,熱度終於退去,神志又回到了那雙深色的眸子裏。不過,在這兩天之中,任何經過涼亭的人都會聽見覺者不停地低聲說著些什麽,仿佛是在同睡夢中的病人交談。病人自己也時不時地大聲說上幾句,含含糊糊的。發燒的人總是如此。

第二天,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隨後又皺起眉毛,把頭轉向側面。

“早安,罹得。”如來道。

“你是……”出乎佛陀的意料,罹得竟有一副渾厚的男中音。

“教導解脫之道的人。”

“佛陀?”

“別人是這樣稱呼我的。”

“如來?”

“是的,這也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之一。”

罹得試圖站起身來,沒有成功,於是重新躺下。他的雙眼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對方那帶著安詳神情的臉。最後,他問道:“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在發燒的時候說了不少話。”

“是的,我病得很重,肯定一直在胡言亂語。是那片該死的沼澤地讓我著了涼。”

如來微笑道:“生病的時候無人照料,這也是孤身旅行的缺點之一。”

“是的。”罹得一面表示贊同,一面閉上眼,他的呼吸變得舒緩起來。

如來依然跏趺而坐,他等待著。

罹得再次醒來時,夜幕已經降臨。“我渴。”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