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祭嬰

Killing Children

門哢噠一聲開了,他沒有從正在搭的高高一堆軟塑料積木前轉過身。他正從散落在暖烘烘的地板上的一堆積木中翻找一塊橙色的。橙色一定不能少,要不拼不出圖案。

“林克瑞?”身後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所有的聲響中,只有這個聲音能把他嚇得轉身。我已經殺了她,他暗想,她死了。

但他慢慢地轉過身,發現的確是媽媽。臉,聲音,曼妙的身姿(不到四十五歲!不可能有四十五!),以及潔白的衣著和眼中閃爍的驚恐。是媽媽無疑。

“是林克瑞嗎?”她又問了一句。

“你好,媽媽。”他傻乎乎地應了一聲。他注意到自己聲音低沉、緩慢,聽上去像個傻子。但他沒再說話,只是沖她笑了笑(燈光仿佛為她的頭發加了一層光暈,罩衫不經意地勾勒出她胸部優美的曲線。別,別看那些,那是我母親。她怎麽沒死?上帝呀,難道那是夢,這才是現實?還是說,這就是幻覺,我也因此來了這裏?),一兩滴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一時看不清楚。朦朧中,他一時以為她不是金發,而是一頭褐色頭發;但她一向是金發——

見他流了淚,媽媽沒再理會他飄忽不定的眼光和隨後閃爍其間的瘋狂,伸出了胳膊。僅僅維持了一秒,她就換成雙手叉腰的姿勢(瞧她臀尖和凸起的腹部形成的兩個微微下垂的窩窩,林克瑞心想),擺出一副生氣加痛心的表情,“怎麽,我兒子連抱我一下都不肯?”

這句話是讓身高一米九的林克瑞從地板上站起來的咒語。他走向她,伸出兩條長長的胳膊——

“不要——”她咯咯地笑著,伸出手一把推開他,“不要,就一個輕吻。親一個。”

她淘氣地撅起嘴,他也撅起自己的嘴唇,俯下身。但最後一刻,她卻偏過腦袋,他吻到了她的耳朵和頭發。

“哎呀,口水真多。”她用令人反感的聲音說著,伸手從褲袋掏出一張紙,一邊擦著耳朵,一邊輕聲地笑著,“笨手笨腳的,林克瑞,你一向這麽笨手笨腳的……”

林克瑞狼狽地站在那兒,像從前無數次一樣,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才不至於惹來一頓臭罵。他一動不動,狼狽地站在那兒,他明白自己應該做點什麽,非做不可,可惜他非但拿不出主意,腦海裏還一遍遍地回放同一個場景,回想起自己用孩子氣的聲音喊道,“媽媽生氣了,媽媽生氣了,媽媽生氣了。”

她望著他,嘴角似笑非笑(她的雙唇閃著自然的光澤,似張似合,舌頭與牙齒玩著愛的遊戲),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林克瑞?”她說,“林克瑞,你就不能對媽媽笑一個嗎?”

林克瑞絞盡腦汁地回想笑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他的臉想必牽動了幾塊肌肉,覺得緊繃繃的——

“不!”她尖叫了一聲,猛地往後一退,撞上了關起的門。她顯然以為門是開著的,仿佛這裏不是精神病醫院,病人可以在走廊裏愛怎麽逛就怎麽逛似的。她轉身用拳頭捶著門,聲嘶力竭地喊道,“放我出去!”

幾個笑容可掬的高個男人把她放了出去,他們一天要帶林克瑞去五次浴室,因為他內急的時候不知怎的老會忘了說一聲。門在她身後關上的時候,林克瑞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沒想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也不明白自己的手為什麽伸在身前,做出抓住一個圓形的東西,一個豎的、柱狀東西的姿勢,或許是一個人的咽喉。

坐在霍爾特醫生辦公室裏的丹諾爾太太很漂亮,神態自若,令人意亂神迷。霍爾特一時懷疑,她與幾分鐘前還撲在自己懷裏哭得花枝亂顫的女人是否同一個人。

“我只關心我的兒子,”她說,“他不見了,失蹤了足足七個月。我知道你們又找到了他,我要帶他回家,就現在!”

霍爾特嘆了口氣,“丹諾爾夫人,林克瑞是背負著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這是家政府機構。不知你可記得?他謀殺了一個姑娘。”

“肯定是她咎由自取。”

“她供他吃住,照顧了他七個月,丹諾爾夫人。”

“肯定是她引誘的,導致他誤入歧途。”

“他們夜夜交歡,難舍難分。”

丹諾爾夫人呆住了,“我兒子說的?”

“不。樓下的租戶對警察說的。”

“那就是道聽途說了。”

“帝國政府投在這顆星球的預算有限,丹諾爾夫人,住公寓的人多半沒有什麽隱私可言。”

丹諾爾夫人一驚,顯然是對窮人的處境感到惡心,得知他們擠在這塊蒙昧的殖民地的這個蒙昧的首都。

“這兒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說。

“終有一天會好起來的。”霍爾特答道,“你兒子厭惡這個世界,或者確切地說,他厭惡他所看到的,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