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3/9頁)

紮德抓起他的手攬住自己的腰。“你的手可不笨。”她說著,咯咯笑了。

他伸手捏起一支炭筆,在她手把手的指導下,畫了一棵樹。

“太棒了。”她說。

他低頭看著地面,看見地上自己畫出的樹;又擡起頭,看見了圍墻。他們在追我,他想起來。

“我不會讓他們抓到你。”紮德說過。他不該對她撒謊說自己是逃犯,但如果她知道他是丹諾爾夫人鮮為人知的兒子,擁有大半個潘帕斯,又會如何對待他?也許會對他有所顧慮。可事實卻是他對她有所顧慮。那天晚上,她收留了在外流浪的他;他剛被一個人偷襲過,又被另外兩個從他褲袋裏翻不出一個子兒的家夥揍了一頓。

“什麽,你瘋啦?”

他搖著頭,終於有點兒明白了。鬧了半天,他沒有殺母親嗎?

精神病院響起了警笛聲。一股求生無路的絕望感讓林克瑞緊緊蜷作一團,恨不得變成一叢灌木。但就算變成了,也無濟於事不是嗎?這裏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你畫的是什麽?”他記得紮德問他。他哭了。

一只蟲子蜇了他一下,疼得他一驚,一把將蟲子拂了開去。他在幹什麽?

我在幹什麽?他心想。接著記起逃出精神病院,穿過迷宮般的樓群,來到這個地帶——這裏是唯一的希望,因為這裏安全。他隱隱約約地想起自己小時候害怕空曠的原野,在媽媽說的故事中,如果你不乖,不吃晚飯,瓦克就會如何如何逮住你。

“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讓瓦克咬你,讓你知道他們喜歡先吃小孩的哪一部分。”

真是個惡心的女人,林克瑞想過不下上百萬次。至少這不遺傳。

但也有遺傳,不是嗎?我逃出的難道不正是精神病院?

他一時糊塗了。但他明白,翻過這道圍墻才會有平安,無論那邊有沒有瓦克;他不能待在那家醫院裏。他沒殺媽媽?他沒說過自己很高興?一旦他們發現他根本沒瘋,發現他真的冷血到在潘帕斯的大街上掐死了自己的媽媽,沒了瘋病這個借口,他必死無疑。

我不要死在他們的手裏。

鐵絲網毫不留情地劃著他。頂端的電網能電暈一頭母牛,他心想。但他沒有放手,身體在強大的電流下不住地顫抖;他翻了過去,鐵絲網鉤住了他的衣服,最後扯破了襯衫,他才掉了下去;他暈乎乎地躺在地上。又傳來一陣警笛聲,這次就在附近。

這下他們知道我在哪了,他心想,真是個笨蛋。

他爬起來,身體因觸電還在瑟瑟發抖。他恍恍惚惚地走進圍墻一百米外隨風起伏的高草叢。

太陽剛剛落到地平線。

草又硬又鋒利。

寒風刺骨。

他沒穿襯衫。

我今晚非凍死在這兒不可。我會被曬死。一貫幸災樂禍的那部分他冷笑一聲,“你活該,弑母的家夥。你罪有應得,俄狄浦斯。”

你全搞錯了,你要殺的應該是父親,對嗎?

“啊,你畫的是我嗎?”紮德問道,看了他畫的一幅水彩畫,“太像了。除了我不是金發的,你知道。”

他瞧著她,愣了一會兒。他為什麽以為是她。

一聲響動打斷了他的回憶。他聽不出是什麽,從沒聽過,也分不清是哪兒傳來的。他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聽著。他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銼刀似的草劃破了他的胳膊、手、腹部和背,在流血。吸血昆蟲叮咬著他赤裸的身體;他猛地一抖,把它們抖落開去,只留下滿身的腫塊——這座星球的魔咒之一,因為腫塊不痛不癢,一個人可以流血致死卻渾然不覺。

林克瑞扭頭看了一眼。政府大樓的燈火在身後閃爍。太陽落山了,平原上籠罩著一抹昏黃的日暮。

又響了一聲。他仍分辨不出是什麽,但方向明白無誤——他循聲望去。

兩米開外,躺著一個已經哭不動的嬰兒,身上的羊水都還沒洗去,胎盤就丟在身邊。蟲子爬滿了胎盤和嬰兒全身。

林克瑞跪下身,趕走蟲子。他看著孩子,胳膊和腿短而粗:他是一個瓦克。但除此之外,林克瑞看不出他與人類嬰兒有什麽分別,黝黑的皮膚想必是正午熾熱的陽光暴曬所致。教過他的家庭教師不計其數,他清楚地記得,其中一位教過瓦克的風俗——與古希臘為保持人口水平而棄嬰的風俗如出一轍。嬰兒哭了。他心緒難平。為什麽偏偏是這個嬰兒,要為整個部落的利益犧牲?瓦克的各個部落有來往嗎?如果有百分之七的嬰兒要為部落犧牲,難道就不能放這百分之七的孩子一條生路?當然不能——林克瑞撫摸著孩子瘦弱的胳膊——除掉多余的孩子更有效率。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嬰兒(他以前從沒抱過,僅在父親建立的,也是林克瑞“負責”的醫院的保溫箱裏見過),貼在赤裸的胸口,沒想到胸口還暖和。嬰兒暫時止住了啼哭。林克瑞時而撣一撣從胎盤跳到嬰兒或自己身上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