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埃裏森(第4/9頁)

或許這能解釋為什麽人們這麽畏懼而又憎恨庫庫艾。一個人如果走進這片森林,就會發現自己的時間感完全錯亂了,他會覺得自己在幾分鐘裏就走了好幾裏路,然後疲倦征服了他,他倒頭一睡就是二十四個小時。等他再起身,再走了幾米路,然後又覺得自己已經走了一天了。只要很短的時間,他吸入的毒素就累積到足以致命;或者不那麽直接,只是讓人想睡,然後一直睡到脫水,繼而死亡。

所以這裏沒什麽野獸。可能有那麽幾種鳥能一直生活在這種空氣上方,或者幾種昆蟲大腦小到不會受這毒素的影響。或許這也能解釋,為什麽三千年前,庫庫艾一族進入這片森林後,就再無音訊。

現在,我來了。這片森林把它用於自我保護的防衛機制拿來對付我了,而我眼看著就要像之前那些挑戰者一樣一敗塗地了。流放並沒有讓我走向自由,而只是走向了死亡。我的軀體將被地表的昆蟲和細菌吞噬,只剩下一堆白骨。再過幾年,連骨頭都化為飛灰。然後我就會變成這顆“背叛星”的一部分。這星球的土壤中只能長出一種金屬,這金屬就是人類的靈魂。人類從這星球出生,獲得靈魂,而後又交還給它。

我的靈魂會是某種柔軟易彎的金屬嗎?還是說我會化為森林大地上的一塊養料,任由那些參天大樹的樹根把我裹住,吸收養料,再化成大樹成長所需的元素?

我一路掙紮前行,一路拼命試圖保持清醒,而前面那些念頭就在我的腦海中穿梭來去。有那麽一陣子,我甚至覺得自己邊走邊做夢了來著。夢中,我變成了一棵大樹,和其他一千棵大樹一同進軍,去消滅納庫麥那群危險的黑人士兵。在這種瘋狂的夢境裏,我甚至看見自己揮舞著巨大的樹枝,掃倒穆勒家族的劍士,然後用樹根把他們絞成碎肉。

我又變回了自身,思路更加清晰,或者說更加瘋狂。這有毒的森林到底暗示著什麽?我猛然意識到,在過去的整整三千年裏,穆勒家族的所有人都只想著怎麽逃離這顆星球,怎麽獲得大量的硬金屬來造一艘飛船。其他的家族則想盡辦法向交易館證明他們已經為祖先叛亂的事情懺悔,希望獲得赦免,結束流放。在所有提交給交易館的各類公文中,他們這樣寫道:那些叛亂者陰謀反對偉大共和國,固然罪不可赦。但我們是那些叛亂者的八十代重孫,不應為祖先犯下的錯贖罪。

但所有這些信件,都被撕成碎片退了回來。三千年了,在另一面控制交易館運作的那些人,從未原諒。這讓我猜想,祖先的罪過可能並沒有他們宣稱的那麽不可饒恕。畢竟我們所接觸的,描述那場叛亂的史料都是由祖先自己寫就的。在他們筆下,自己大多是無辜的。但所有罪大惡極的犯人,不是都說自己是無辜的嗎?在他們的想象中,所有那些受害者不都是咎由自取的嗎?

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我們一直擡頭仰望,只想著逃離這個世界,卻從未想過這世界自身蘊藏著怎樣的奧秘?在我們到來之前,對這顆星球的研究並不多。我們只知道兩件事:一,它可以容納人類生存。盡管並不大,重力只有人類誕生地重力的三分之一,但這意味著我們將會很強壯,可以穿過大草原,越過參天大樹開拓新世界;同時,這星球有著和我們誕生地相似的化學元素和循環體系。盡管我們不大能直接從原生動物身上獲取蛋白質,卻可以用這裏的植物喂養我們帶來的牲畜。所以,將我們送來這裏是流放而不是死刑。二,在靠近地表的地方,幾乎沒有金屬,或者根本不值得去開采或提煉。這個世界毫無價值,它沒有任何金屬,我們無法在這裏建造出一架直抵群星的天梯。

但它真的就毫無價值嗎?只是因為我們沒法在這裏造出飛船?這顆星球是少數能孕育出生命的地方。我們甚至根本不清楚這裏為什麽能孕育出生命。只知道這裏的植物可以吃,這就夠了嗎?為什麽沒人好奇,這裏本地的生物和環境會對我們自身造成怎樣的影響?

我們對自己了解得夠多了,甚至得以造出像我這樣的怪物。但對這個置身其中的世界,我們卻知之甚少。可這個世界是多麽廣大啊!僅是家族東部的這座黑森林,就能讓孤獨的流浪者在樹下的陰影中白日做夢,錯亂而死。

所有這些思考,只指向唯一的結論:我必將死亡。但這結論只讓我興奮了起來。希望能活得再久一點,能更多了解這個世界。它已經向我揭開了面紗的一角,告訴我除了向交易館換取金屬外,還有其他獲得自由的方式。我們得到了一整個世界,不是嗎?重力把我們束縛在這顆星球上,但如果我們不再向上攀爬,不再試圖打碎頭頂的這面墻壁,而是轉而向下,轉向我們站立的這片土地,觀察我們周圍的一切,從它們身上學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