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如山(第2/4頁)

小孩的父親正在泳池對面整理浴巾,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僵住了,後背的肌肉就像彈珠台的兩條擺臂似的不住跳動。然後他突然轉身,向我們走過來。他的兒子還穩穩當當地站在泳池邊半英寸的地方,他從兒子身邊經過的時候,向小孩瞥了一眼,點頭表示贊許,可是陰沉的臉依然緊繃著。他來到我們面前,一下子把我們兩人都籠罩在鐵灰色的巨大身影之中。

“先生,如果你能夠小聲點說話,”他平靜地說,“我會非常感激。我不想讓我的小孩感到困惑……”

“我愛說啥就說啥!”席德開始站起身。

“不!你不能胡亂說話!”這人的鼻子像一把槍似的指著席德,快戳到他臉上了,“這是我的泳池,我的地盤!我和酒店有協議,他們的管轄範圍只到那道大門為止!我要經營一個幹凈舒服的地方,所以這裏我說了算!誰敢唱反調就給我滾出去!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隔壁健身房看看我的柔道黑帶、拳擊手套和持槍證。你敢和我握手,我就把你手腕掰斷;你敢在我面前打個噴嚏,我就將你鼻子打歪;你敢再多一句廢話,我就讓你的牙醫花兩年時間來修復你這副尊容!隊伍,立——正!”

他這番話如飛瀑激瀉,一氣呵成。

他站在池邊的兒子突然全身僵直了。

“四十個來回!開始!”

“有!”小孩大吼一聲,縱身一跳。

他全身沒入水中,隨即開始狂遊一通。小孩的順從完全撲滅了席德的鬥志和戰意,他郁悶地閉上眼睛。

那位父親對著席德微微一笑,然後轉頭看著他的兒子翻江倒海攪皺一池水。

“我做不到的事情,都在他身上實現了。”他說道,“兩位,請。”

他很生硬地向我們點一點頭,然後昂首闊步地走開了。

席德無可發泄,只能跑到池邊一頭紮進去。他遊了二十個來回,完敗於那個小孩。上岸之後,席德眼中的火焰已經消失無蹤,他一下子就摔倒在躺椅上。

“天哪!”他把臉埋在毛巾裏,低聲說道,“總有一天這個小孩會反咬一口,把那個王八蛋給殺了!”

“正如海明威筆下一個人物說過,”我看著小孩遊完第三十五個來回,答道,“想想也是好的,對吧?”

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孩子的父親依然邁著矯健的行軍步伐四處忙碌:他清倒煙灰缸(世上沒人能像他那麽有型地倒煙灰缸),把桌子、椅子和躺椅擺得整整齊齊,頗有軍隊的風範;他把剛洗幹凈的毛巾在長凳上擺放成整齊的小方塊,每沓的形狀大小都像計算過那麽精確;就連他擦拭地板的動作步伐也遵循著某種幾何規律。他就這樣來來去去、營營役役、修修補補,在忙碌之中偶爾擡頭看一眼,確保他的班、他的排、他的連隊的戰士依然肅立,能夠一小時一小時地堅持下去。只見小孩嘴巴緊閉,下巴壓低,肩膀後挺,整個人就像一根通槍管的鐵條那麽筆直。他的頭發在夏季的熱風中飄舞,雙眼直視著日落的地平線。

當時席德早就走了,我獨自站在旅館房間的陽台上,喝著最後一杯,看著樓下的泳池。我的視線被這一動一靜的兩父子吸引住了,難以挪開。傍晚時分,小孩的父親快步跑到大門那裏,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事情,轉頭喝道:“立正!向右——轉!一,二!”

“三,四!”小孩叫道。

小孩踏步走過大門,挺進停車場。他每一步都狠狠地砸在水泥地上,仿佛腳上穿了靴子一般。他的父親隨手鎖上大門,就像機器人那麽熟練。他四下掃了一眼,擡頭看見了我,稍作遲疑。他的眼神把我的臉燒得火辣辣的,我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肩膀後挺、下巴壓低……我的雙肩不禁向後縮了一下,為了掩飾,我舉起手中的酒杯,隨意地向他揮一揮,然後放到嘴邊。

我想,在未來的歲月裏會發生什麽事情呢?兒子長大之後會殺了他父親嗎?會打老頭一頓嗎?會離家出走嗎?就算他逃,能逃過這已被毀掉的一生嗎?他是否終日按照一個個無聲的口令“踏步”“前進”,得不到一刻“稍息”?

或者,我一邊喝一邊想,這個小孩長大後會不會也要用這種方式養育自己的孩子呢?他會不會也是年復一年地於酷熱的中午在泳池旁邊對著兒子嘶吼呢?他會不會把手槍塞進嘴裏,用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把自己當作父親一樣殺掉呢?或者,他會不會只結婚不生子,就此埋葬所有的呵斥、訓練和教官呢?每一個問題都只有半個答案,卻引出更多的疑團。

我的酒杯已空,夕陽也遠去了,還帶走了這對父子。

可是現在,在這趟北上的火車裏,在奔向茫茫暗夜的旅途上,這兩人當中的一個回來了。活生生坐在我對面的正是那個兒子,也就是當年的那個新兵。他的父親每天中午都在大吼大叫,妄圖指揮太陽的升降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