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譯序(第4/8頁)

人們不想聽到的真理:《撞車》

1970年4月,巴拉德在一家倫敦畫廊舉辦了他命名為“新雕塑”的展覽,展品是三輛被撞毀的汽車。在開幕式上,一百多人迅速喝醉,現場混亂,作家成了唯一清醒的人。在為期一個月的展覽之後,汽車被進一步嚴重損毀、推倒、塗鴉。“我已經在書中預測了人們的表現。在真的展覽中,排隊的客人和訪問者們的舉動基本上是我所預料的。這基本上不是一個雕塑展,而是一個借用了美術展形式的實驗心理學展示。”[20]此處所說的書,是同年出版的《暴行展覽》。它由之前數年中在雜志發表的實驗性短文組成,是巴拉德寫作生涯中裏程碑式的作品,也是二十世紀最離經叛道的文本之一,曾被美國出版商主動銷毀。如果說在此之前的“世界三部曲”(《淹沒的世界》《燃燒的世界》《結晶的世界》)及一系列短篇還維持了一個科幻作家形象的話,《暴行展覽》宣布了巴拉德在余生中對科幻的徹底超越。

《暴行展覽》顯然受到了美國實驗作家威廉·巴勒斯的影響。但巴拉德對實驗文本的探索在其寫作生涯中是簡短的。巴拉德基於其中一個片段寫出了《撞車》,它與接下來的《混凝土島》《摩天樓》並稱為“都市災難三部曲”,展現了他個人風格最鮮明的創作階段。

巴勒斯為《暴行展覽》美國版撰寫的前言當然也適用於《撞車》:“像外科醫生一樣精準地探索了性的非性根源。”[21]不過,和性有關的內容是後者最受爭議的原因。被巴拉德高度贊譽的電影版《撞車》因為有大量性和暴力鏡頭而被美國電影協會定為最嚴苛的NC——17級。但如導演大衛·柯南伯格所言,它當然不應被視為色情片。“色情片是用來刺激你的性欲,沒有其他的功能。很顯然,《撞車》並不是色情的……在大多數電影中,故事停頓,你看到一個性場景,然後故事繼續。但並沒有什麽規矩說你不能用一系列性場景作為結構元素——故事發展,角色顯現。為什麽不?這是一個人生活敘事的一部分。”[22]

法國哲學家讓·鮑德裏亞的視角獨辟蹊徑。他在其1981年的重要著作《擬像與模擬》中用一章專述《撞車》,盛贊其為“模擬宇宙中的第一部偉大小說”。在另一篇文章中,鮑德裏亞說:“《撞車》是我們的世界,其中並沒有‘發明’什麽,一切都是超級功能化的:交通和車禍、技術與死亡、性與攝影鏡頭。一切都如同一個巨大的模擬和同步的機器;我們自己的模型和環繞我們的模型都加速了,一切都在虛無中混合起來並且具有超操作性。將《撞車》與其他幾乎所有科幻區分開的,是它沿著那些和‘正常’宇宙相同的力線和定局投射進了未來。小說能夠超越現實(相反亦可,只是更微妙),但根據的是同樣的遊戲規則。而在《撞車》中,既無小說也無現實——一種超級現實已經廢除了兩者。在其中,躺著我們當代科幻的定義性角色,假如這樣一個角色存在的話。”[23]

值得一提的是,鮑德裏亞的這些相關文字在1991年被科幻學術界的重要刊物《科幻研究》第55期作為《科幻與後現代主義》專刊的一部分重新發表,同期發表了若幹學者對此的評論,而巴拉德本人也被邀發表了看法。部分學者認為鮑德裏亞忽視了《撞車》中的道德觀點,巴拉德本人則表達了對自己作品遭到過度理論化解讀的反感(雖然他非常欣賞鮑德裏亞的某些作品)。巴拉德在另一個場合曾提到:“我並不將《撞車》《摩天樓》或《混凝土島》這類小說視為科幻。我想很多人將其描述為科幻小說的原因是那樣能夠中和它所散發的不適感。……它們當然不屬於主導當代小說的現實主義——我真的只寫過一部‘現實’小說:《太陽帝國》。不,我認為它們屬於另一種文學傳統,一個上溯到薩德、被熱內和塞利納這類作家繼承的傳統。或者說,文學中的壞小子們。一種去處理人們不想聽到的真理的非凡強大的傳統。我總是視自己為某種倫理家,站在路邊舉著指示牌:當心,急轉,慢行!”[24]

在《科幻研究》第58期中,魯迪克分析了巴拉德的道德觀點:“巴拉德對撞車的興趣是心理學層面的,其想法是個人無意識與外部社會現象有一種直接聯系。巴拉德使用單個人物去體現人類欲望的各個方面,其表達則是外部風景,而二十世紀後期西方文明生活所居住的風景進一步的人工化已經證實了後者的力量。巴拉德小說中個人與風景的災難性互動是精神層面意識與無意識脫節的表述。無意識層面代表真實的欲望,存在的頑固基礎,而使用非常弗洛伊德式的——同時也是終極道德的——將黑暗帶進光亮之中的方法來讓這種現實昭示出來,這便是巴拉德的計劃。”[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