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譯序(第2/8頁)

正是在這樣的趣味指導下,巴拉德發展了他著名的“內層空間”概念。他最早在1962年的《新世界科幻》發表了宣言式文章《哪條路通向內層空間》,闡述了這一概念,直到七十五歲高齡時還在給予最後修正:“內層空間——我指的是你在夢中,特別是超現實主義繪畫中見到的那個被創造出來的空間,但它也存在於高度錯亂的現實中,諸如戰爭區、飛機失事現場、地震廢墟、被遺棄的建築,觀察者在那兒疊加了他自己的畏懼、夢境、恐怖症——我認為這樣定義的內層空間在我後期的小說中有一定程度的出現。”[5]

“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像艾薩克·阿西莫夫或是阿瑟·克拉克那樣的科幻作家。嚴格地說,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把超現實主義也當作科學藝術的科幻作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阿西莫夫、海因萊因和美國科幻的大師們其實根本沒有在真的寫科學。他們寫的是一系列虛構的想法,被很方便地貼了‘科學’的標簽。他們寫的是未來,他們寫的是一種關於未來的奇幻小說,更接近西部和驚悚小說,但與科學並沒有什麽真的關系。……你只需拿起一本諸如《自然》之類的期刊,或是任何科學期刊,你就能看見科學屬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弗洛伊德曾指出,你必須區分分析性活動和合成性活動,科學大部分屬於前者,而藝術屬於後者。海因萊因——阿西莫夫式科幻的問題在於它是徹底合成的。弗洛伊德還說過,合成性活動是一種不成熟的標志,而我認為這就是經典科幻跌倒之處。”[6]

巴拉德擁有專業科學素養,並對人類技術進步保持著敏感。他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接受了數年醫學、生理學、物理學的教育,從空軍退役之後又在科學期刊《化學與工業》全職工作了幾年。“我訪問了大量的研究實驗室、化工廠這類地方,它們對刺激我的想象力起了很大作用。我科幻的大部分靈感來自我稱之為科學現實的東西,而不是科學奇幻。”[7]即便成為作家之後,巴拉德依然常年和醫生、物理學家友人們探討科學問題,甚至每周定期收到來自國家物理實驗室友人廢紙簍的內容,了解科技前沿。他自己甚至訂閱了包括《心理神經學》這樣的學術期刊,直至刊物價格大漲,個人無力訂閱,而他的某些靈感便是來自這些信息源。“就像《時代之聲》這樣的故事。有一些想法在五十年代末是正在進行的,我們對基因和染色體的了解不斷增長,讓我想到我們的生物也許在往昔被植入了‘休眠基因’,在人類向下一個進化階段前進的過渡區域等待著。我並不是說那些思路直接來自某篇文章,而是說當我寫這個故事時,雜志裏充滿了推動我們了解基因結構研究的描述,而這是觸動我想象的一個元素。或者拿《集中城市》來說,它是關於一個延伸至無限的巨型城市的故事——其中的靈感來自受勒·柯布西耶影響的前衛建築師們在巨大街區中展現的興趣。弗蘭克·勞埃德·賴特提出了一個他稱之為‘一英裏高的伊利諾伊’的概念,一幢巨大的芝加哥塔樓。我想他後來展望著能包容巨大城邦國家的宏偉塔樓。這類在科學和建築雜志中很時興的內容,確實直接啟發了一些故事。這個過程在我整個寫作生涯中一直都持續著。”[8]

巴拉德的文字運用是純功能性的,從不流於類型化,也不上演文體的狂歡,即便是《暴行展覽》這樣的實驗文本,也是對媒體風景的諷喻。他很確定自己想要表現的是什麽,所以他的文風總是不動聲色的,只是他希望精確描述的內心世界過於怪誕。換句話說,他的作品更接近於他喜歡的恩斯特和達利,而不是抽象表現主義。“雖然聽起來有些荒謬,但我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文學作家(不褒不貶)。我不想以任何方式寫與自身相關的小說。這有很多例子,不光是小說,也包括音樂和繪畫。我對拉斯科(洞窟壁畫)以來的任何畫派都非常有感覺。我能從整個文藝復興時期的幾乎每個畫家那兒體會到美感,而馬奈以來的每個畫家都在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除了抽象表現主義,因為那真是一種關於自身的繪畫。我想在自己的寫作中杜絕這種趣味。”[9]

巴拉德從來沒有活在某一個具體的文學傳統中,連他曾經代表的新浪潮科幻也被他迅速超越了。在歐美經典文學中,他最喜歡的是卡夫卡;在科幻作家中,他最尊敬的是雷·布拉德伯裏,不過,他在去世前幾年的一個訪談中再次提到布拉德伯裏時表示:“我從來沒像他那樣創作,他太浪漫了,在我看來經常太天真。”[10]“如果你問我誰真正影響了我——其實更多的不是作家,而是諸如馬克斯·恩斯特、薩爾瓦多·達利、喬治·德·基裏科、勒內·馬格裏特這樣的畫家、超現實主義者們。我希望能用文字來創造他們在畫布上所創造的。這些夢境般的地景,這種用藝術手法來體現心理狀態的迷人方式。你知道,我小時候經歷了這個星球上最偉大的超現實景況:戰爭。你走上街道,一半住宅已成廢墟,一輛轎車停在其中之一的房上面,如此這般……戰爭充滿了超現實的驚奇,充滿了超現實主義的畫面。當時我已經很清楚,人類文化中的某些東西正在拐一個扭曲得可怕的彎——而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個作家,我想去理解它。”[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