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住客命案

沒有雲的天空,橫亙在開發區的堤道和混凝土墻之間,如同冷卻槽上方的空氣一般沉悶。一夜混亂已經過去。清晨,萊恩裹著浴袍走上陽台,俯視著寂靜的停車場。向南半英裏,河道穿城而過,川流如往常。萊恩環顧著這片景致,想著它可以很徹底地變一個模樣。他揉了揉肩膀上的瘀青。昨晚上那些派對,附帶的身體運動量真是可觀,只是當時他並沒意識到。他摩挲著自己細嫩的皮膚,揉壓著肌肉,就好像要在其中找出另一個自己,那個半年前剛在這座豪華大廈裏坐擁了安樂一隅的生理學學者。而現在,眼看著一切開始失了控。百余家派對,噪聲徹夜未絕,吵得萊恩只睡了一個多小時。現在,整幢大樓是還算安靜,可就在五分鐘前,最後那幾場派對也才剛剛結束。

樓下的停車場裏,前幾排的車上面都被濺上了破雞蛋、葡萄酒和融化的冰激淩;有12輛車被掉落的酒瓶砸碎了擋風玻璃。即便天光還早得很,也有不下20戶的陽台上站了人,個個都望著大廈墻角那成堆的殘骸。

萊恩濾好了咖啡,還沒嘗,就又心不在焉地灑了大半出來。他一邊心神不寧地準備早餐,一邊拼命提醒自己今天系裏還有一堂演示課要他去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摩天樓裏出的那些事,就好像這幢規模宏大的建築只存在於他的意念之中,只要一不去想,它就會消弭於無形。萊恩盯著廚房鏡子裏的那個自己——兩手染著葡萄酒漬,胡子也沒刮,臉色紅潤得有些嚇人。他讓自己多少要振作一點,對自己說:就一次,萊恩,趕緊停下,從腦子裏開條路出來吧。中年悍婦群起痛毆年輕女按摩師的畫面在他眼前縈繞不去,仿佛把周遭的一切全都拖向了一個平行世界;而他出自本能的那一下抽身事外,則充分體現了他的身體比大腦更明事態。

到了八點,萊恩出門去醫學院。電梯裏滿是破酒瓶子啤酒罐,控制面板也被破壞了部分,這樣低層的人就沒法再把電梯轎廂呼下去。穿過停車場時,萊恩回望了一眼身後的摩天樓,覺得落下了一部分自己的意念。到醫學院以後,穿行在一條條空蕩的走廊之間,萊恩盡力要做回那個辦公室和講台上的自己。他拐進解剖學系的解剖教室,沿著一排排展示桌走著,邊走邊盯著罩在玻璃裏的那些屍塊。一組一組學生分工協作,一步一步把屍體解剖出四肢、胸部、頭部、腹部;到了學期末,便剩下一堆散骨再插上個收埋標簽——簡直完美契合了摩天樓周遭那個殘敗朽蝕的世界。

那天,在督導學生以及在校食堂跟同事午餐的時候,他不停在想那幢公寓樓,覺著它就好像一個潘多拉魔盒,那一千個盒蓋正一扇接一扇向裏打開來。萊恩心想:那些在摩天樓裏最得勢的房客,那些在大廈裏過得最滋潤的人,既不是低樓層那些放浪形骸的飛行員和電影技師,也不是高樓層那些稅務專員的跋扈的惡太太。乍一看,似乎緊張與敵對的氛圍是這些人激出來的;可恰恰是那些不出什麽動靜也什麽都不參與的住客才是罪魁禍首,比如牙醫斯蒂爾夫婦。這大廈所催生出的一種新的社會正在成型,那冷淡的、無動於衷的性情,對隱私幾無所需,對摩天樓生活的心理壓力可以有效免疫,正如同處在中性氣體環境裏的某種先進的機械物種一般蓬勃起來。此類住客,滿足於終日守著華宅什麽都不幹,看電視也會關小了音量,只坐等著鄰居出岔子。

或許,近來所發生這些,是代表著懷爾德和飛行員那幫人在做最後的嘗試,嘗試反抗這漸漸浮出水面的邏輯?可惜,他們幾乎沒有勝算,因為他們的敵手在這摩天樓裏生活得很自得。他們從不埋怨窗外那些鋼筋混凝土的風景沒有人情味兒,也無所謂政府部門和數據統計機構侵犯自己的隱私;他們甚至很歡迎這種無形的入侵,還順手捎來為己所用。是他們,率先掌握了二十世紀末的生活方式——同各色人等來來往往,沒深交,也就沒牽扯;生活所需均自給自足,無所求,也就從不會失望。

換一個角度,他們的真正所求也許暴露得比較晚。摩天樓之中,日子越是過得荒蕪冷漠,它就越是奉上大好的前路。大廈以其高效能維持著那個一切賴以依存的社會結構。於是,前所未有地,他們不需要去壓制反社會行為,可以放任自己離經叛道、放肆胡來。正是在這裏的某些地方,他們生命中最為重要也最有意思的方方面面得以發生。有了這樣一幢摩天樓來容身護體,就好像登上了自動駕駛的飛機,乘客可以想幹什麽幹什麽,可以去探索到那些最黑暗的角落。從方方面面來說,大廈都是一個整合了既往全部科技手段的模板,用以實現一個真正“自由”的精神病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