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向上!

在珠寶商死後的一個星期裏,事態朝著更叫人憂慮的方向發展下去。理查德·懷爾德的寓所比萊恩低了24層,因而也遠比萊恩更為暴露於大廈裏形成的壓力之下,他是全樓裏最早意識到變化究竟有多大的人之一。

懷爾德出門三天,去為一部監獄暴動主題的紀錄片拍攝場景。之前有一座大型地方監獄發生了囚犯罷工,被報紙和電視大肆報道,這讓他有機會在他的紀錄片裏注入一些直觀的畫面。懷爾德是在下午早些時候回家的。之前,每晚他都會從入住的旅館打電話給海倫,小心問她摩天樓裏的情況,但她沒向他訴過苦。即便如此,她的含糊其辭仍令他擔心。

懷爾德泊好車,踹開門,把自己結實的身子從方向盤後移出車外。在停車場最邊緣的車位上,他小心掃視著大廈的外墻面。第一眼,安好。幾百輛車泊成一列列整齊的直線,通透的陽光裏,一排排陽台層疊而上,圍欄後的綠植蓬勃向陽。有那麽一小會兒,懷爾德都覺得惋惜了——作為一個一直堅信能動手絕不動口的人,他很是享受上禮拜那些零敲碎打,享受暴揍那些盛氣淩人的鄰居,尤其是那些最上面的住戶,因為是這些人讓海倫母子不好過。

第一個不和諧的畫面出現在40層。大型落地窗破了個大洞,倒黴的珠寶商就是從那兒掉出來的。這層樓兩端各有一套帶樓頂套間的頂層豪華公寓,安東尼·羅亞爾占了北面的,這一頭則住著珠寶商夫婦。窗框撞壞了還沒換新,玻璃破裂呈星狀,讓懷爾德想起某些含義隱秘的符號,出現在戰時那些飛機的機身上,代表已殲一架敵機。

懷爾德從車上卸下手提箱和一個大行李袋,裏面裝著給海倫和兩個兒子的禮物。車後座上放了一台輕型攝像機,懷爾德打算用它來給摩天樓紀錄片試拍攝一些畫面。他一直預感這部講述摩天樓生活的紀錄片會很震撼,無從解釋的珠寶商墜亡事件讓他更確信了這一點,他正考慮是不是用珠寶商之死來做開篇。能和死者住在同一幢大樓裏可真是個幸運的巧合——於電視節目而言,能親身經歷正是求之不得的。將來警局完成調查,就會將案件移送法院,而一個巨大的問號仍會牢牢留存在這個地方,標記著兇譽惡名,令他覺得:這幢住價高昂的廣廈,這座吊在半空的天堂,正在給它自己播撒下陰謀和毀滅的種子。

懷爾德擡起粗壯的胳膊拎起行李,動身走回公寓樓。寓所就在大門入口的正上方,他等著海倫出現在陽台上,揮手迎接他,作為對他從停車場邊上大老遠走過來的小小補償。但是,全樓只他一戶,百葉窗還閉著。

懷爾德加快了腳步。走到停車場的近端時,一切如常的假象忽然就消散開了。最前三排的車輛全都被濺了東西,曾經光鮮的車身上全是條條道道和染漬。大廈周圍的小徑上,一地的瓶子罐子和碎玻璃,滿滿看著全是從陽台扔下來的。

走進大樓主入口,懷爾德發現有兩部電梯不動了。大堂死寂空曠,就好像整幢摩天樓都已遭人遺棄。物業經理辦公室的玻璃門關著,信件雜亂地堆在門邊的瓷磚地板上。正對著那排電梯口的墻面上,潦草的噴塗被人擦去了一半——這只是個開始;最終,這些口號和個人標記會布滿整幢樓裏每一個暴露在外的表面。巧得很,這些塗鴉很能反映住戶的智商和教育。且不論他們的幽默和想象力都是什麽水平,這些噴滿墻頭的繁雜的打油詩、回文和不帶臟字的汙言穢語,很快就都淪為鮮艷又斑駁的一墻糟粕,和摩天樓居民假裝看不上眼的那些洗衣店旅行社的廉價墻紙並沒什麽兩樣。

懷爾德不耐煩地等著電梯,越來越光火。他暴躁地砸那些按鈕,但沒有哪部電梯有想搭理他的意思。所有電梯都懸在上方,在20層到30層之間作短途旅行,死也不下來了。懷爾德抓起行李去爬樓梯。走到2層,他發現走廊一片漆黑,滿滿一塑膠袋垃圾把他在自家門口絆了個跟鬥。

終於進到了客廳。他的第一感覺是海倫已經離開了這間寓所,兩個兒子也被她一並帶走了。客廳百葉窗閉著,空調也沒開,地板上全是小孩玩具和衣物。

懷爾德打開兩個孩子的臥室門。他們躺在一起睡著了,不怎麽新鮮的空氣裏傳來不太規律的呼吸聲。兩張床之間有個托盤,盤子裏還擱著前一天的剩飯。

他又穿過客廳進了自己的臥室。百葉窗被拉起來一扇,陽光在白色墻面上投下了絲毫不受外界幹擾的一道長條,這讓懷爾德詭異地回想起了兩天前他在監獄側樓拍攝過的精神科診室。海倫穿戴整齊地躺在整潔的床上。他以為她還在睡,放輕了腳步走進房間,這時她睜著眼面無表情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