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軀體的記號

耽擱了二十分鐘,簡直像堵在地方邊檢站一樣叫人惱火。終於,電梯從16層上到了17層。懷爾德讓漫長的等待耗得筋疲力盡,踏出門就想在候梯廳裏找地方丟掉那幾盒寵物食品。下班回家的會計師們和電視台高管們肩挨著肩擠在一起,緊抓著各自的公文包,回避著彼此的目光,轉而看向電梯墻上的塗鴉。頭上就是長長延伸的電梯井,金屬頂蓋已經被掀了,眾人的頭頂被徹底暴露給了任何一個有現成投擲物的人。

和懷爾德一同走出來的另外三位乘客各自消失在走廊兩旁的諸多路障之間。走到希爾曼家的時候,懷爾德發現大門被牢牢閂上了。門裏沒有動靜。懷爾德沒能把門鎖撬開。想來,希爾曼夫婦也棄了公寓,去朋友家尋求庇護了。這時,門廳傳來了細碎的刮擦聲。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見希爾曼太太正一邊把一件重物拖過地板,一邊用尖細的聲音自責。

敲門和談判持續了相當漫長的時間,懷爾德甚至不得不也用上了她那種腔調,又哄又騙的,才得以準許入室。過道上盡是家具、各種廚房設備、書籍、衣服和桌面擺設,壘成了一個巨大的障礙堆,一個微縮的城市垃圾場。

希爾曼躺在臥室裏的一張床墊上。他的頭部用撕開的晚禮服襯衫包紮著,血從布料滲出來浸濕了枕頭。懷爾德進門的時候他擡了擡頭,伸手摸索著身邊地板上的一段陽台欄杆。唐突又不合群的做派,令希爾曼很自然就被人挑出來當作打擊對象,成了替罪羊裏的頭一號。在對上面一層的一場突擊當中,他曾試圖在布防的樓梯間裏開路上樓,結果被人拿電視獎得主的一只獎杯給敲了腦袋。是懷爾德把他背回公寓,看護了他一整晚。

丈夫已然不頂用了,希爾曼太太全然依賴懷爾德,這種依賴令他很有幾分受用。懷爾德不在的時候,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他,就好像一位過度焦慮的母親氣惱自己孩子的任性,只不過他一來,她也就忘了他的本來面目。

懷爾德低頭看希爾曼的時候,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相較於她的丈夫,以及丈夫那不祥的視覺障礙而言,她更關心她的障礙堆。基本上,公寓裏能移能動的每一樣東西,不管個頭多小,都被她加進障礙堆裏去了;有幾回,險些把他們也給活埋在裏面。每晚,在黎明降臨前的數小時,懷爾德都會在障礙堆半露出來的一張扶手椅上睡覺。他聽得到她在周圍不知疲倦地跑來跑去,把在什麽地方找出來的小家具,或是三本書,一張黑膠唱片,還有她的首飾盒也都一樣樣地加進去。有一回懷爾德醒來,發現自己的一部分左腿也給埋進了障礙堆;至於花半小時挖路出門,那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什麽事?”懷爾德沒好氣地問,“你拉我胳膊幹嗎?”希爾曼太太正盯著那一袋狗糧。屋裏已經沒有任何櫥櫃桌台,他沒地方可放了。而基於某些原因,他不想看到狗糧也被埋進障礙堆。

“我專門為你把屋子打掃了,”她很帶著幾分驕傲,“其實你也想讓我掃的,對不對?”

“那當然……”懷爾德擺出一副大老爺派頭,環顧著公寓。其實他根本沒看出有什麽變化,如果有的話,他更喜歡屋子變臟一些。

“這是什麽?”她興奮地撥著狗糧盒子,調皮地戳著他的肋骨,就好像逮住了偷偷為她準備禮物的小兒子。“是給我的驚喜吧!”

“別打它的主意。”懷爾德粗暴地把她擋開,幾乎讓她跌倒在地。他多少有幾分享受這種荒誕的套路。這觸到了他和海倫之間從未有過的親密感覺。他發現在大廈裏走得越高,玩這種戲碼的顧忌就越少。

希爾曼太太從購物袋裏搶出了一包狗餅幹,小小的身軀敏捷得叫人吃驚。她正盯著商標上明顯超重的巴吉度獵犬看。希爾曼夫婦倆都細瘦得堪比稻草人了。懷爾德慷慨地遞給她一聽貓罐頭。

“把餅幹泡到杜松子酒裏——我清楚你在什麽地方藏了一瓶。這東西對你們兩個都有好處。”

“咱們養條狗吧!”看到懷爾德對這個建議很光火,她逗弄地故意側身貼上去,兩只手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按,“養條狗吧?好不好嘛小迪[1]……”

懷爾德想離她遠一點,可她那淫靡、誘哄的語氣,和她指尖施加在他乳頭上的力道,都令他動搖。這意料之外的性技巧,喚醒了他性格裏隱藏的某種特質。希爾曼先生頭上纏著的禮服襯衫看起來頗像一頂血跡斑斑的穆斯林頭巾。他漠然地看著這兩人,臉上褪盡了顏色。懷爾德想:鑒於他的視覺障礙,這空蕩蕩的公寓在他眼裏應該滿是自己和他老婆擁抱的重影。他假裝引誘她,出於好奇,雙手在她的臀部撫摸著——還真是蘋果一般大——他就想看看那個受傷的男人會作何反應。不過,希爾曼對此徹底無動於衷。看到希爾曼太太的坦然回應,懷爾德停下了對她的撫摸。他想把兩人的關系發展到其他層面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