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向峰頂進發

四天以後。下午兩點鐘剛過不久,理查德·懷爾德就從電視台回來,開車進了摩天樓旁邊的停車場。他放慢了速度,充分享受這到達的一刻,舒坦地向後靠坐在駕駛座上,仰望公寓樓的外墻,眼裏帶著幾分自得。在他四周,一長列一長列停放著的車輛上都覆蓋著一層愈積愈厚的汙物,更不乏混凝土粉塵,它們從醫療中心後方在建的交叉路口橫掃過開發區空曠的廣場,一路洋洋灑灑地吹了過來。現在,從停車場裏離開的車很少,幾乎沒什麽空車位,懷爾德卻還是沿著通道來來回回地開,每一行開到底,停下,又倒回起點。

下巴已經胡子拉碴了,懷爾德摸著上面新結的痂皮,這是昨晚一場走廊激戰留下的紀念。他故意把創口重新摳開,滿意地瞥了一眼指尖的那一滴血。之前,他從電視台一路飛馳,沖著擋路的其他司機又是喊叫又是鳴喇叭,在單行道上橫沖直撞,就好像要擺脫某個叫人生氣的夢境。而此刻,他感到平靜而放松。像往常一樣,第一眼看到那一排五幢的建築,他就頓覺安慰,這裏帶給他的是工作室所缺乏的那種真切實在的背景。

懷爾德繼續著對停車場的巡邏,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一個空車位。最起先,他和那些低樓層的鄰居一道,把車停放在停車場最靠邊界的地方;不過,在過去的幾個禮拜,他已經停放得離大廈近了不少。一開始,這只是無傷大雅的虛榮心作祟,是他揶揄自己的玩笑;但很快演變成了一個更加嚴肅的任務,一個衡量他成敗的可見指標。在經歷了數周攀登之後,他覺得自己已經有資格把車停放到預留給新鄰居的車位上去了。終究,他會企及第一排。等到他登頂40層迎來勝利的那一刻,離大廈最近的那一列天價廢鐵之間就會泊上他的車。

在前一夜,有幾個小時懷爾德已經爬到了20層;甚至一度,有那麽幾分鐘,在一場意外的小沖突中,到達了25層。臨近破曉時,他不得不從前沿陣地收兵退回到眼下的大本營,位於17層的一間公寓。屋主是電視台一位名叫希爾曼的舞台監督,算是懷爾德的前酒友。他不情願地收了這只杜鵑來占自己的巢。所謂占領一個樓層,就懷爾德嚴格意義上的理解,不僅僅意味著隨便占下一間無主的公寓。摩天樓上下可有幾十間這樣的公寓。懷爾德將自己的登頂賦予了一個更為艱難的定義:他必須被新鄰居接受成為他們的一員,他要通過武力之外的其他方式而成為這些公寓的租賃持有者。總之,他一口咬定他們需要他就對了——每每想及此,他都會付之以嗤笑。

到達20層,則是因為樓裏為數眾多的怪胎之一攪了他的登頂進度。打了一整夜遊擊戰,懷爾德還幫忙堵上了20層一間公寓的破門。屋主是兩位女證券分析師。懷爾德從破門板中間把頭伸進來的時候,她倆差點就用香檳酒瓶砸爆他腦袋;不過之後,她們欣然接受了他心平氣和提出的幫忙意願——在這種危急時刻,他總是刻意表現出冷靜。實際上,略年長也略活潑的那位三十來歲的金發女郎還誇了懷爾德,說他是她在摩天樓裏見過的最理智的男人。於懷爾德而言,他倒是很樂意扮演這麽個居家角色,而不是什麽平民領袖,什麽候梯廳路障上的拿破侖·波拿巴,統領了一隊由雜志編輯和金融高管組成的有欠操練的民兵,向布防的樓梯間發起猛攻或是拿下對手的電梯。別的不說,他在這大樓裏爬到的位置越高,那裏住戶的身體狀況也就越糟——耗掉幾個小時蹬健身腳踏車,也不過讓他們有能力蹬幾個小時的健身腳踏車。

在給兩位女士幫了忙之後,一直到天亮以前,他都在喝她們的酒,引她們自己提出建議來邀他同住。像往常一樣,他拿著攝像機擺出很鄭重的樣子比劃著,然後說自己在拍一部大廈的電視紀錄片,邀她們出鏡。不過她倆並沒被這個建議格外打動。縱然那些低樓層的住戶都很渴望能參與這部紀錄片以發泄他們的不滿,高樓層的住戶卻都已經上過電視了,很多人還上過不止一次,多是以專家身份現身各種時事節目。兩女之一很堅定地告訴他:“懷爾德,電視是讓你來看的,不是讓你來現的。”

天亮後不久,某女子突擊隊的成員現了身。她們的丈夫或伴侶要麽搬去了別的樓層和朋友一起住,要麽完全從她們的生命中消失了。當懷爾德提請她們的領袖在紀錄片中擔任重要角色時,那位上了年紀的兒童作家狠狠盯著他。懷爾德會意,即刻哈腰告退,退回到他先前的安全基地,17層希爾曼家。

正當懷爾德下決心找到一個與自己的新地位相符的車位而在停車場兜圈子的時候,就在三十英尺開外,一只瓶子在一輛車的車上面炸開,化作一場尖碎的大暴雨消散了。瓶子是從高處掉下來的,可以想見是40層。懷爾德將車速降到幾乎靜止,讓自己變成活靶子。他多少期待著看到安東尼·羅亞爾身著白色夾克的身影,以他慣有的某種救世主姿態站在樓頂套間的護欄邊,身後緊跟著白色德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