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晚間娛樂節目

夜漸深,整幢公寓樓隱進了黑暗。和平常一樣,這個時候的摩天樓總是寂靜無聲,就好像這龐大建築裏的每一個人都在跨越某個邊界地帶。天台上,那些狗自顧自嗚咽著。羅亞爾吹熄了餐廳裏的蠟燭,沿著台階走到了樓頂的套間。健身器的鉻制杆軸反射著來自遠處毗鄰的摩天樓的燈光,好似一台復雜儀器上的一根根汞柱上下起伏,記錄著下方那些居民那變化無端的心理活動水平。羅亞爾邁上樓頂的時候,數百只白鳥的身影點亮了黑暗,它們在漆黑的夜空中展開翅膀,奮力在擁擠的電梯機房和護欄上找一個落腳之處。

羅亞爾等它們都飛到他周圍,用手杖將它們的喙從自己腿邊引開。他覺得自己又開始平靜了下來。倘若那些婦人和人數漸少的跟班們都已決意離開他,那再好不過。此處,在黑暗裏,置身鳥兒中間,聽它們俯沖呼號,聽狗在兒童雕塑園裏低聲嗚咽,他感到無比放松自如。他越發確信:這些鳥兒會被吸引到這裏,是因為有他在。

羅亞爾從鳥群裏分出一條路,走到雕塑園推開了門。那些狗一認出他,就嗚嗚哀號著緊張起來,向後掙緊了牽引繩。曾經,摩天樓裏的高層住戶豢養了約莫上百只動物,時至今日只剩下了這些巡回獵犬、貴婦犬和臘腸犬。養它們在這裏,是用作戰略糧食儲備的。不過羅亞爾留了心,只讓極少數的幾只被人吃掉。這些狗,組成了他的私人狩獵裝備。他會養著它們,直等到最後決戰的到來。到那時,他會帶領它們下到樓裏,將那些布下防禦的公寓窗戶洞開,放那些鳥兒沖進去。

狗群扯動著他的雙腿,它們的牽引繩拴在那些玩具雕塑上,糾纏成了一團。就連羅亞爾的最愛,那條雪狼,也是焦躁又緊張。羅亞爾設法安撫它,他伸出了雙手去摩挲它光亮卻仍血跡斑斑的被毛。狗惶然間用頭撞了他,直把他撞得退到那堆空食桶後邊去。

羅亞爾剛穩住身形,聽到從身後一百碼的中央樓梯間裏湧上來的說話聲。有光亮在黑暗中漸漸靠近,來自齊肩高的一整列手電筒。夜色裏,光束破空而出,鳥群受驚飛上了半空。一台手提卡帶機裏爆出震天的音樂,隱約聽到還有啞鈴的敲擊聲。羅亞爾在一間電梯機房後面停下腳步的時候,他的一群頂層鄰居擁上了屋頂。潘伯恩領頭,眾人在觀景天台上寬松地站開一圈,準備慶祝一場剛打下的勝仗。在未經羅亞爾批準也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已經向下方樓層發動了一場突襲。

婦產科醫生極度興奮,像一個瘋狂的信使一樣揮著手招呼最後那幾個掉隊的兵。從他嘴裏冒出長串奇特的呼喝喊叫,一種勉強能聽清的咕咕噥噥,活像尼安德特穴居人[1]的某種求偶信號;不過其實,潘伯恩是在學新生兒降世時的哭聲,學他用電腦去分析的那些錄音。這種詭異且叫人發慌的噪聲,羅亞爾已經被迫聽了好幾個禮拜,因為他的仆從們也都跟著一起這樣反復號叫。早前幾日,他終於算是徹底禁止了聚眾制造這種噪聲——坐在套間裏想要去思索那些鳥的時候,聽到隔壁廚房裏那些婦人發出的各種哢啦咕噥的動靜讓他心煩意亂。不過,在頂層的另一頭,潘伯恩會在他的住處裏定期舉行聚會。婦人們圍著他在地上靜靜蜷坐成一圈,他會把館藏的新生兒啼哭錄音從頭到尾專門播放給她們聽。他們全在一起模仿這種怪號,用這種口頭形式,標榜潘伯恩日益成長起來的權威。

此刻,這些婦人都已離開了羅亞爾,她們正在傾盡所學,全數發泄,呼號咆哮得如同一大群發了狂的準媽媽在喚起她們的胎兒的降世之苦。

羅亞爾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現身,他和身前的雪狼正隱在那間電梯機房旁邊的一頂破遮陽篷後面。他慶幸自己破天荒穿上了燕尾服——那身白色獵裝在這裏會顯眼得堪比一團火焰。

兩位“客人”給逮上來了。一位是32層的成本會計師,頭上打著繃帶;一位是27層的氣象學家,近視。而那位拿著錄音機的女子,羅亞爾冷靜地注意到:那是他的妻子,安妮。她衣飾不整,頭發淩亂,懶懶靠在潘伯恩的肩上,之後在那手電光圍成的人圈裏打轉,像個喜怒無常的妓女,沖著兩個囚犯揮舞著錄音機。

“女士們……拜托,聽我說。好戲在後面。”潘伯恩示意婦人們安靜。在紛亂的光線下,他纖細的手指就好像幾根易折的樹枝。活動吧台被人擡好擺正,旁邊放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兩位客人忐忑地落座。會計師正拼命把頭上散開的繃帶纏回原位,好像害怕會被喊去玩捉迷藏。氣象學家則眯著他的近視眼,往手電光裏看過去,想把參與這場狂歡的人認出幾個來。這裏的每一個人羅亞爾都認得,過去一年裏,他們都是他的鄰居;這讓他差點相信自己眼下是在列席夏日裏眾多天台雞尾酒會的其中一場。與此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程式化的歌劇或芭蕾舞劇的開場戲,故事裏的餐館簡化成了這麽一張桌子,只不過難逃劫數的男主角在被打發去赴死之前,還遭到了一群侍應生的齊聲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