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皆大歡喜

羅伯特·萊恩斷言:這是一個未知的場景。他不能再相信自己的預感了。奇詭的光線籠罩著公寓,灰暗、潮濕,但同時又被一種自內部發出的微光映出了大理石紋路。萊恩站在廚房裏滿地的垃圾袋之間,小心擺弄水龍頭,想從裏面弄出幾滴水來。他扭過頭,看著暗沉的塵霧像紗幔一般在整間客廳鋪開,好似自己意識的延伸。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他沒法肯定現在究竟是一天裏的什麽時間。已經起床多久了?萊恩隱約記得自己是睡在廚房的格子地毯上,頭枕著桌腿之間的一個垃圾袋。他也到臥室去過,姐姐艾麗斯睡在裏面;然而自己是在五分鐘前醒的還是在前一天醒的,他完全說不上來。

他甩了甩自己的手表,用積垢的指甲摳著開裂的表盤。幾天前,在25層候梯廳的一場混戰中,這塊手表就停了。盡管他已經忘了確切是幾點幾分,這塊壞掉的手表卻用指針保存了留給他的那一刻有限的時間,如同拋在海灘上的一枚化石,將發生在一片已不復存在的海洋裏的一小串瞬息往事永遠結晶了起來。不過現下,幾點幾分倒也無足輕重——只要沒入夜就好;一旦入夜,除了躲進公寓貓在那座快倒掉的障礙堆後面,做其他任何事情都太可怕了。

萊恩把冷水龍頭開了關,關了開,去傾聽那細微的音色變化。在罕有的幾個變化區間裏,恐怕一整天當中就只一分鐘,水龍頭會流出一道被藻類染成綠色的液體。在貫穿整幢建築的龐大管道系統裏,這些小小水柱上上下下,就以這細微的音色變化昭告著它們來了,它們走了。傾聽這遙遠又紛雜的音樂使得萊恩的耳朵越發靈敏,而且已經擴展到對樓裏幾乎所有聲響都靈敏。相形之下,他的視覺則因多在夜間使用而鈍化了,呈現給他一個越來越不通透的世界。

摩天樓裏沒什麽動靜。幾乎所有能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萊恩就是經常這麽告訴自己的。他走出廚房,擠進大門和障礙堆之間的狹小空隙,將右耳貼到了木質房門的聽音板上。從細微的回聲裏,他能即刻聽出附近的空公寓裏是不是有掠奪者出沒。每一個下午,都有短暫的片刻,他和斯蒂爾會從各自的公寓裏走出來——這是種象征,以此緬懷眾人還會離開大廈的那段時光——他們會輪流用手掌抵著電梯井的金屬墻壁站在那兒,感受那種振動傳送進他們的身體中,捕捉往上或往下的十五層樓當中突發的什麽動靜;或是到樓梯台階上蹲著,將手指搭在金屬欄杆上傾聽這幢建築的隱秘細語,那些在遠處時而發作的暴行好似爆發自另一個宇宙的輻射一次次傳遞了過來。一位負傷的住客正順著樓梯往上爬,一處陷阱圍住了一條野狗,一名大意的受害者倒在了棍棒之下——這些微小的震動,這些不祥的點滴聲響,都會令摩天樓輕輕發顫。

不過今天,這樣一個光影飄忽、分秒全無的所在,很應景地也沒有絲毫響動。萊恩回到廚房去聽水管的聲音。這幾根水管,屬於一個由數千根音管所操控的龐大聲學系統;在這樣一台如今已是瀕死的管風琴之中,它們曾經千管齊鳴。但現在,萬籟俱寂。摩天樓的居民們盡數按兵不動,躲在各自公寓裏的障礙堆後面,維持他們殘存的幾分清醒神智,以備夜晚的到來。時至今日,暴力已經徹底程式化了,間歇性的侵犯行徑冷酷且隨機。某種意義上,摩天樓裏的生活也已經和外面的世界有所類似——那一套禮尚往來之中,也掩藏著同樣的殘忍和侵略。

萊恩坐在廚房地板上的空瓶子和垃圾中間,仍然搞不清自己到底醒來了多久,或是在之前的半個小時裏都做了什麽。他擡眼看著現在被當成垃圾箱來用的廢棄洗衣機和電冰箱,發現自己很難記起它們的原始功用是什麽。一定程度上,它們已經被賦予了一個新的意義,而其作用為何,他仍然不明。未來正在將它們帶去一個世界,即便這摩天樓的敗落本身也是那個世界的一個範本。在那裏,於科技之外,目之所及的所有東西要麽已廢棄;要麽,含混一點,被出乎意料卻更有意義地重組了。萊恩沉思著——他發現,有時候真的很難不去相信:他們正活在一個已然成真,且消耗殆盡的未來。

好似一個有的是時間的沙漠遊牧民,萊恩蹲在幹涸的水槽旁邊,耐心等待水龍頭裏有水流出來。他摳著手背上的泥垢。盡管外表已如流浪漢,他依然打消了用這些水來清潔的想法。摩天樓在發臭。沒有哪個衛生間或垃圾槽還能用。小便噴濺在大樓的外墻面,飛濺到一層層的陽台上。然而,在這獨特的氣味之上,另有一種遠比其曖昧的氣味,它又腐爛又甜美,往往會在一間間空公寓裏彌散開來,萊恩選擇對此不作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