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血園

相較而言,往上三層,高高站在露天樓上面的羅亞爾則從來不曾這麽清醒。終於準備好了成為那些海鳥中的一員,他站在自己樓頂套間的窗戶前,俯瞰著開發區的露天廣場,向遠方的河口眺望。晨間的空氣剛被一場新雨洗過,清爽卻也凜冽,河水穿城而出,也似一長串冰淩滾滾而來。兩天了,羅亞爾沒有吃過任何東西。食物的匱乏非但不曾令他渾身無力,反而刺激了他身體裏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腦組織好似暴露在外,就要被漫天的鳴唳聲撕裂。那些鷗鳥像一道持續不斷的噴泉自電梯機房和護欄上升起,向高空飛去,形成一個不斷膨脹的旋渦,又突然向著雕塑園俯沖而下。

羅亞爾現在可以肯定:它們是在召喚他。那些狗已然棄他而去。它們剛得了自由,便消失在了樓梯間和下邊的走廊裏,唯獨雪狼留了下來。它坐在羅亞爾的腳邊,在敞開的窗戶旁著迷一樣看著鳥兒飛翔。現在,它的傷都已痊愈,厚厚的極地被毛也恢復了白色。羅亞爾懷念那些血痕,就如同他懷念夾克上那些被懷爾德太太洗掉的血手印一樣。

把自己封進樓頂套間的時候帶上的那點食物,羅亞爾都已經給了狗,不過他覺得自己也已經超越饑餓感了。三天以來,他誰都沒見,也很樂意把自己和妻子、鄰居的一切關聯都切斷。他仰望著那一大群盤旋的鷗鳥,明白它們才是這摩天樓真正的住客。那座雕塑園也是單為它們設計的,只是當初他並未意識到而已。

羅亞爾在寒冷的空氣裏打著哆嗦。他穿著獵裝,單薄的亞麻布完全無法為他擋住在混凝土天台上肆虐的風。在太過明亮的空氣中,跟羅亞爾蒼白的面色相比,白色布料也顯得發灰了。羅亞爾勉力壓抑自己的寒戰,吃不準是否那些車禍的舊傷傷口又破裂了,他走上平台,穿過了樓頂。

鷗鳥悄悄靠近到他周圍,轉動著自己的腦袋,在混凝土上擦拭自己的喙。混凝土表面蹭著一道道血痕。這是第一次,羅亞爾看到窗台和護欄上盡是帶血的V形爪跡,仿佛某種神秘字體裏的一個個符號。

遠處有聲音響起,是女人在低語。在雕塑園另一邊,觀景天台的中間,有一群女住戶像是在搞什麽公開討論而聚在了一處。

因為私人領地遭到入侵,且也因此記起在這樓內他尚不是孤身,羅亞爾有些心神不寧,退身到了雕塑園的後墻後面。一眾聲音在他周圍來來去去。那些女人很隨意地說著話,就好像已經這樣來過許多次了。說不定她們之前上來觀光的時候,他都在睡覺。也說不定,因為天氣漸冷,她們決定把聚會地點順著樓頂一路挪進他的套間裏去。

鳥的旋渦正在瓦解。羅亞爾向著套間往回走的時候,那個螺旋的形狀已經開始散了,鷗鳥們貼著大樓的外墻面俯沖出去飛遠了。羅亞爾催著雪狼走在前面,從雕塑園的後墻邊走了出來。套間裏,站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的手正放在健身器上。真正令羅亞爾震驚的是她們隨意的站姿,她們就好像是正要搬進一間預租好的度假別墅一般。

羅亞爾退到了一間電梯機房後面。獨自和鷗鳥、雪狼一起過了這麽長時間,看到這些人類入侵者,他多少有些無措。他把狗拉到自己腿邊,決定留在雕塑園裏,等待訪客離開。

他推開園子後門,在兩列刷了漆的幾何體之間走著。數十只鷗鳥圍繞著他,在鋪著地磚的地面上聚攏起來。它們亦步亦趨地跟著羅亞爾,充滿期待。

他在濕地磚上滑了一腳,低頭看時,發現是鞋子上掛了一塊軟骨。他扶著一尊雕塑站穩,把軟骨扯出來丟開。手邊這個齊腰高的混凝土球體,染著奪目的絳紅色。

收回手時,掌間濕漉漉的都是血。鷗鳥大搖大擺走到了前面,為羅亞爾騰出了一塊空地。此時,映入眼簾的遊樂園,整個內裏都浴在了血中,地磚也因這黏稠鮮艷的漿液而濕滑不堪。

雪狼貪婪地抽著鼻子,將落在嬉戲池邊沿上的一塊碎肉狼吞入腹。羅亞爾直直瞪著這一地血,瞪著自己滿手的殷紅,還有那些被鳥剔得一幹二凈的累累白骨,魂飛魄散。

懷爾德醒來的時候,已近日暮。清冷的空氣在空房間裏流動,輕輕拂起地板上的一張報紙。這個時候,屋裏沒有陰影。聽得到通風管道裏自上而下的風聲,鷗鳥的嘶鳴卻已經停了,就好像它們已經離開,再不會回來。懷爾德席地坐在客廳的一角,坐在這個無人入住的立方體的頂端。感受著後背抵在墻上的力道,他幾乎要相信自己是這公寓樓裏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住客。

他站起身,穿過房間走上陽台。下方很遠處,能看到停車場裏上千輛的車,卻都被一重薄霧從他眼前遮蔽了,那些歷歷可辨的細節屬於他身外的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