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湖畔小閣

清晨的陽光好似害怕打攪到這幢公寓樓的內部,探著40層樓梯間裏半閉的百葉天窗,從折斷的簾片間鉆了進來,斜灑在台階上。往下五層,理查德·懷爾德在冷冽的空氣裏打著寒戰,看陽光慢慢向自己靠近。他挨著一張餐桌坐在台階上,連同這張餐桌在內,身後是一個龐大厚重的路障,堵著樓梯間。懷爾德縮在這裏整整一夜,已經凍僵。在大廈裏爬得越高溫度就越低,有時候他都想退回到下面的樓層去了。他低頭看了看趴在他身旁的那只動物——黑色的貴婦犬,至少曾經是吧——他嫉妒它那身亂蓬蓬的皮毛。自己的身體已是近乎全裸,他搓著胸膛和肩膀上抹著的口紅,徒勞地想用這甜蜜的油脂給自己保暖。

狗兩眼緊緊盯著上方的樓梯口,立起雙耳,覺察到了懷爾德聽不到的聲音,是路障後面有人在走動。過去的十天裏,這一人一犬已經組成了一個成功的狩獵小隊,懷爾德可不願意在狗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就催它發動攻擊。

懷爾德的長褲從膝蓋以下都剪掉了,剩下的部分破爛不堪,還沾染了血印和酒跡。他粗眉粗眼的臉上滿是參差的絡腮胡子,把下頜上還沒結痂的創口遮住了一部分。這一副流浪漢的模樣,看上去疲弱不堪,可實際上他那一身肌肉還是一如既往地精壯有力。他寬寬的胸膛上橫七豎八畫著鮮艷的線條,一直延伸到了肩膀和後背。這些圖案是用前一天下午在一間無主公寓裏找到的口紅畫上去的,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低頭檢視一番。本來,畫口紅只是醉酒後鬧著玩,後來很快被賦予了某種正經的儀式性質。這些標記,除了用來嚇唬一下可能遇到的寥寥數人,更能給他一種強烈的身份感;同時,也算是以此稱頌自己在這摩天樓裏的漫漫征程如今已是勝利在望。打定主意要在最終踏上樓頂時以自己的最佳外表亮相,懷爾德舔著自己滿是疤痕的十指,一只手按摩自己身體,另一只手把身上的圖案抹得更清晰。

他牢牢抓住狗繩,擡頭注視著十級台階上方的樓梯口。陽光繼續在樓梯間吃力地下行,終於照到了他身上,讓他的皮膚開始溫暖起來。懷爾德擡頭望向離自己頭頂60英尺的天窗。臨得越近,那一方白色的天空就越發不真實,像電影布景裏的人造天花板。

狗微微抖動身體,爪子慢慢向前伸。就在他們前方幾碼的地方,有什麽人在整理路障裏的一部分東西。懷爾德耐下性子等著,把狗向上引了一級台階。盡管外表看上去就像野蠻人一樣殘暴,但他的舉止堪稱自我克制的典範。一路至此,他可沒打算措手不及就著了道。懷爾德從餐桌的一條縫裏往對面探。路障後面,有人向後拉開了一張被當作暗門來用的桃心木小寫字台。狹縫裏,現出了一位已經沒多少頭發的老婦人,七十歲上下,表情堅忍。她窺伺著樓梯間,謹慎地頓了一小會兒,手拿一只香檳桶穿過缺口向樓梯圍欄走過去。老婦身上穿著一件華貴的拖地晚禮服,已經破破爛爛,暴露出她強健的臂膀上滿是斑的白色皮膚。

懷爾德心懷敬畏地注視著她。他跟這樣的幹癟老太婆交手不止一兩次了,非常清楚她們的手腳速度相當驚人。他一動不動,等著她俯身從樓梯圍欄倒空了香檳桶裏的泔水。冰冷的油垢濺到懷爾德和狗的身上,但是人和狗都沒做出任何反應。懷爾德小心擦拭著身邊台階上放著的攝像機。把他一路送上摩天樓頂的那些大小戰役已經讓鏡頭碎的碎裂的裂,不過事到如今,攝像機已經徹底變成了一種象征,和那條狗一樣,令他感到已成了自己的身份標識。可是不管他對那動物有多麽喜愛,多麽不離不棄,用不了多久,這條狗也是要離開他的——待到登頂,他們都會列席慶功晚宴;帶著點黑色幽默,他想:只不過這條貴婦會盛在盆罐裏。

這即將到來的晚餐,可會是幾周以來頭一頓像樣的——懷爾德邊想,邊看著那個老婦人小聲咕噥。他抹了一把胡子,小心翼翼站起身來,扯了扯電線做的狗繩,從自己缺了的門牙之間發出輕輕一嘶。

狗仿佛收到暗示,發出了嗚嗚的聲音,站起身,顫抖著往上爬了兩個台階。它趴下身子,開始發出哀叫;老婦將之盡收眼底,閃身退回到路障後面,幾秒鐘後,手裏就多出了一把很有分量的切肉刀,精明的一雙眼睛緊盯著畏縮在下方台階上的狗。待到狗翻過身子露出了腰腹,她的視線便牢牢盯在了它肥美的肚子和前胛肉上。

狗又開始哀鳴起來。懷爾德躲在餐桌後面偷偷瞄出去。這種時刻永遠都會讓他發笑。真的,他在這大廈一路往上爬,發現越高的地方就越有幽默潛質。狗繩沿著台階拖在狗身後,另一頭仍在懷爾德手裏握著,不過他很小心,沒把電線拉緊。老婦已經沒法從狗身上移開眼了,她從路障的那個缺口裏走了出來,從假牙的豁口裏吹出幾聲呼哨,喚著狗往前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