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現在·

霍斯頓坐在氣閘室裏的一條鐵凳上。由於昨天晚上沒睡,而且即將面對死亡,所以,他腦海中一片空白,意識模糊。尼爾森跪在他面前,拿著一件白色防護衣要從他的腳開始套進去。他是“鏡頭清洗實驗室”的負責人。

“我們一直在研究接縫處的密封效果,現在我們用一種噴塗的材質,在防護衣外面加了第二層保護。”尼爾森說,“這會幫你爭取到更多時間,讓你可以比從前的人撐得更久。”

這句話驚醒了霍斯頓。他忽然想起當年那一幕:看著他太太走出去清洗鏡頭。地堡最上面那層樓有巨大的熒屏,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影像,然而,每當有人出去清洗鏡頭那一天,整層樓會變得空蕩蕩的沒半個人。那大概是因為地堡裏的人不忍心看一個人怎麽被送出去面對死亡,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只喜歡上來看漂亮的風景,可是卻不想看到那風景背後必須付出什麽代價。然而,霍斯頓看過。毫無疑問,他一定會看。艾莉森的頭盔前面是一片銀色面罩,不透明,看不見她的臉,而她身上穿著防護衣,看起來很臃腫,所以她拿著羊毛布擦鏡頭的時候,根本看不出她的手臂很細瘦。不過,他認得她走路的模樣,她的習慣動作。他看著她慢條斯理地擦著鏡頭,擦得幹幹凈凈,然後往後退了一步,朝鏡頭看了最後一眼,跟他揮揮手,然後就轉身走開了。就像先前那些人一樣,她踩著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向一座距離最近的小沙丘,然後開始往上爬,慢慢走向遠處地平線那高聳殘破的高樓,那座廢棄的古老城市。在那過程中,霍斯頓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直到後來她終於倒在山坡上,兩手緊緊掐住頭盔,渾身抽搐扭曲。空氣中的毒酸一開始先侵蝕了外面的噴塗保護層,接著,裏面的防護衣也開始腐蝕,然後是她的身體。過程中,他一動也不動地看著。

“來,換腳。”

尼爾森拍拍他的腳踝。霍斯頓擡起腳,讓這個技術員把防護衣拉到他的小腿上。霍斯頓看著他的手,看著自己身上那套黑色的碳纖維貼身衣,腦海中開始浮現出一些畫面,仿佛看得到那件貼身衣在自己皮膚上漸漸溶解,仿佛發電機線路上那些幹掉的油泥一樣,漸漸龜裂、粉碎、剝落。然後,他的毛細孔開始冒出鮮血,他的防護衣上開始匯聚一攤攤的血,而他的身體已經不再有生命氣息。

“抓住吊杆,站起來——”

尼爾森要陪他走完出去前的流程。這個流程,霍斯頓從前已經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傑克·布蘭特被送出去的時候。那一次,傑克從頭到尾都很兇悍,一直挑釁,而他身為保安官,不得不站在鐵凳旁邊押著他。第二次是他太太。他全程看著她穿好防護衣,走出氣閘室那小小的閘門。霍斯頓看過別人進行流程,所以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可是現在,他還是需要別人提醒他。他的心思飄到很遠的地方。他面前有一根從上面懸垂下來的吊杆,看起來有點像馬戲團的高空秋千。他擡起雙手抓住那根吊杆,然後用力一拉,站起來。尼爾森抓住防護衣旁邊,用力往上拉,拉過霍斯頓的腰部,兩條空蕩蕩的袖子在旁邊擺蕩。

“左手穿進來。”

霍斯頓愣愣地把手穿進去。從前他是旁觀者,看別人進行這個例行公事走向死亡的過程,而現在,他自己身在其中,忽然感到這一切看起來很虛幻,很不真實。從前,霍斯頓常常覺得很奇怪,為什麽他們肯乖乖聽話完成動作。就拿傑克·布蘭特來說,那個人滿嘴臟話,連聲咒罵,可是卻還是乖乖完成了所有的動作。至於艾莉森,整個過程,她都很安靜,就像此刻的自己。霍斯頓一手伸進袖子裏,然後再伸進另一手,邊穿邊想這個問題。為什麽他們都會變得這麽順服?防護衣拉到胸口的時候,霍斯頓忽然想到,或許是因為他們都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所以才會乖乖任人擺布。太虛幻了,所以根本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了。他內心有野性兇悍的一面,照理說,明知道出去就會死,他應該不會這麽順從,這麽平靜,這麽迫不及待地走向死亡。

“好了,轉過來。”

他乖乖轉過去。

他感覺到背後腰部有一個力量在拉扯,然後聽到一陣“沙沙”聲,拉鏈被往上拉到頸後。接著又一次拉扯,另一條拉鏈也拉上了。雙層保護,可惜都是白費功夫。接著,領口的魔鬼氈也黏上了。尼爾森在他身上拍了幾下,再檢查一次防護衣穿著是否正確。然後,霍斯頓開始戴上手套,這時候,他聽到一陣“嘎吱”聲,看到尼爾森把頭盔從架子上拿下來,檢查內部。

“來,我們再演練一次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