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吃中飯的時間到了,不過他們兩個都沒什麽胃口。詹絲手上拿著一根玉米,食不知味地啃著,邊吃邊下樓梯。她很得意,因為她可以像那些運送員一樣“邊爬樓梯邊吃”。一路上,好幾個運送員跟他們擦身而過,詹絲越來越佩服他們能夠從事這種工作。她忽然有一種很深的罪惡感,因為自己身上背的東西這麽輕,而這些年輕運送員卻能夠背著這麽重的東西爬上樓,而且,還能走得這麽快。這時有個運送員從上面走下來,她和馬奈斯趕緊靠到欄杆上,讓路給他,那運送員從他們旁邊經過的時候,嘴裏還低聲說了聲抱歉。而他的學徒緊緊跟在他後面。那是一個女孩子,大概十六七歲,身上背著一個大袋子,裏面似乎裝滿了回收的瓶瓶罐罐,準備送去資源回收中心。詹絲看著那女孩沿著螺旋梯往下走,那修長強健的雙腿消失在視線之外,她心中忽然無限感傷,想到自己如此老邁,如此疲憊。

走到後來,兩人的步伐變成一種固定的節奏,每踏一步,那只腳都會在半空中緩緩移動,然後仿佛關節松脫,腳掌如重物墜落般重重落在梯板上,接著,手抓著欄杆往下滑動,然後拐杖往下伸,就這樣,一步接著一步。走到大約三十樓的時候,詹絲開始疑惑了。今天早上,她還覺得下樓很有趣,好像要去探險,可是現在,她開始覺得這根本就是艱巨到難以承擔的任務。每踏出一步,她都很猶豫,因為她知道,每一步都會加重回程上樓的負擔。

接著,他們來到三十二樓,這裏是水處理區。這時候,詹絲赫然發現,地堡的這個區域變得如此陌生,已經不再是她印象中的模樣。這麽深的樓層,她年輕的時候曾經來過一次,而這輩子就那麽一次。說起來很慚愧。而在這麽長的時間裏,一切都變了。新建築和修復工作持續在進行,墻壁的顏色和她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不過話說回來,人的記憶不一定靠得住。

他們已經快走到資訊區的樓層,上下樓的人變少了。這裏是全地堡人口最稀疏的區域,男男女女加起來只有十幾個,不過多數還是男人。他們統治著這個小小王國。光服務器就占了地堡的一整層樓。服務器記錄了地堡所有的資料,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資料不斷累積,可是在上次暴動期間,所有的資料全數遭到刪除。現在,服務器的資料嚴禁存取。走到三十三樓平台的時候,詹絲覺得自己真的聽得到一種“嗡嗡”聲。那是大量電流通過那些儀器時所發出的聲音。她不知道地堡一開始是做什麽用的,也不知道它原先設計的用途是什麽,不過,用不著開口問,也用不著別人告訴她,她就可以確定,這些奇怪的機器一定是整個地堡的核心。每次召開預算審查會議的時候,他們消耗電力所需的費用,永遠是爭論不休的焦點。問題是,清洗鏡頭是不可或缺的,而大家都不敢開口提到外面的世界,還有一些危險的禁忌話題,所以,資訊區就享有壓倒性的談判空間。因為,每個被送出去清洗鏡頭的人,都必須量身定做一件防護衣,而負責制造防護衣的實驗室,是資訊區負責管理的。光是這一點,他們就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不對。詹絲提醒自己,並不只是因為清洗鏡頭需要依賴他們,也不只是因為大家畏懼外面的世界。而是因為,除此之外,大家還抱著一絲希望。整個地堡,每個人心中都潛藏著一種說不出的、迫切的希望,一種荒謬不切實際的希望。也許,自己這輩子沒有機會實踐那個希望,不過,他們的孩子也許有機會,或是孩子的孩子。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有機會再到外面世界去生活,而唯一能夠讓這個夢想成真的,只有資訊區,還有資訊區的實驗室制造出來的笨重的防護衣。

想到這裏,詹絲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生活在外面的世界。從小爸媽就嚴厲告誡她,絕對不能有任何出去外面的念頭,因為,萬一上帝察覺到她有這種念頭,真的會把她送出去。小時候,她腦海中常常會浮現出一種想象,看到自己穿著防護衣。那就像一具活動的棺材。這些年來,她曾經親手把很多人送進那具棺材。

來到三十四樓,她走下最後一級樓梯,輕輕踩上樓層平台,悄無聲息。馬奈斯跟在她後面,手上拿著水壺。這時候,詹絲才猛然想到,這一整天她一直在喝他的水,把他的水喝光了,而她的水壺卻還好端端地塞在背包後面。這個小動作,帶有那麽一點純情浪漫的氣息,但也是很實際的。要從自己的背包後面把水壺拿出來,比較不順手,而相對的,從對方的背包裏把水壺拿出來就容易多了。

“需要休息一下嗎?”他把水壺遞給她。水壺裏的水大概只剩下兩口了。詹絲喝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