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美啊,你說呢?(第4/5頁)

今天的克倫斯基本來就離崩潰只差一步,在幾份文書的幫助下終於達到了極點。確切來說,那幾份文書是一沓用紅字打印的賬單,上面蓋著“最後催付”的印章。剛開始他還很驚訝,因為待在地下室也能收到郵件。但後來,送來的每一封信都讓他更痛苦一分,驚訝變成了驚恐。

過去這幾個月只有一點好,那就是幫他減輕了體重。要是我的醫生能看見現在的我就好了,克倫斯基自言自語道,在他磨舊的皮帶上鉆出又一個洞眼。但這都是因為疲憊,也是因為從不走出地窖導致的維生素D匱乏。要是我死於壞血病,他心想,人們大概會大吃一驚吧。

克倫斯基今天要背水一戰。他要讓伯爵聽一聽理性的聲音。但這比他想象中要困難得多。伯爵有許多年遊走派對的經驗,早就學會了避開尷尬的問題,現在似乎也沒有理由要打破習慣。

假如說克倫斯基看著像是城堡家貓拖回家的半死口糧,那麽容光煥發的卡洛斯·斯卡列奧尼伯爵就恰好是他的反面了。不過伯爵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斯文敗類就是為他發明的字眼。他面容英俊而瘦削,冷酷得令人興奮。他滿頭金發。貼身正裝告訴你昂貴的定制裁縫店有什麽本事,發白的顏色像是在邀請你倒點葡萄酒上去看看。他的臉上永遠帶著笑容,幾乎像是戴了個面具。克倫斯基剛開始還覺得那個笑容飽含魅力,現在只覺得非常可怕。

伯爵的笑容裏最可怕的一點在於,他的眼睛裏從來不會有一絲笑意。那雙眼睛會盯著你,冰冷而精確得像是望遠鏡或者槍支瞄準鏡,而除了眼睛外的整張臉都笑容可掬。今天的笑容裏充滿了厭煩。

“可是……”最近克倫斯基幾乎每句話都用“可是”開頭。伯爵覺得這個習慣很討厭,他得想點辦法糾正一下。“我再也繼續不下去了,伯爵!研究需要錢。如果你要看到結果,那我們就必須要有資金。”

錢?哦,對了,錢,伯爵心想。最初到底是誰發明這東西的?唉,真是個錯誤。克倫斯基在我面前揮舞幾張破紙,要想讓他閉嘴,除了一槍斃了他,就必須給他另外幾張破紙。多麽無聊啊。

“我向你保證,教授……”斯卡列奧尼伯爵說話間的拖腔能證明他的教養比你好得實在太多,而聲調背後的心智早就下定了決心。“錢不是問題。”

就和克倫斯基一樣,這句話已經不中用了。“可是,你永遠這麽說,伯爵,你每天都這麽說!”他再次揮舞那一疊賬單,說得越來越起勁,就好像他在大學裏發表講演。他突然停了下來,愉快地回想起那些正餐會,不太愉快地回想起他的同事們。那些家夥大概都在琢磨離了教授他們都該怎麽辦吧。“錢不是問題?你要我怎麽處理這些設備發票?寫上‘錢不是問題’然後寄回去嗎?”

這樣能行嗎?伯爵考慮了半秒鐘。他靠在一件設備上,從克倫斯基驚恐的表情來看,他實在不該靠在那東西上的。很好。他沒精打采地從上衣內袋裏掏出一卷紙,這卷鬼東西厚得像本食譜,鼓鼓囊囊地硌得難受。“一百萬法郎能解決‘迫在眉睫的現金流問題’嗎?”和伯爵說的大多數話一樣,你也能聽見句尾那個諷刺的問號。他從那卷紙上剝下許多張,足以讓剩下的不再硌得難受,然後把剝下來的那些漫不經心地遞給克倫斯基。他按捺住沖動,沒有把它們折成紙飛機。唉,否則多好玩啊。

小傻瓜的臉立刻亮了起來,就好像伯爵做了什麽不太無聊的事情。他甚至從嗓子眼裏擠出了咯咯怪聲。不常和錢打交道的人真是一眼就分辨得出來。他們看見錢總是興奮得令人生厭。“可是當然了,伯爵!當然了!太能解決了!”世俗的念頭躍入克倫斯基的腦海,他停下來,朝伯爵晃動手指。伯爵考慮要不要一口咬斷這根手指。“可是我很快就會需要更多的錢。”

多麽粗俗的鄉下人。給他們面包,他們只會一次次繼續討要。還不如讓他們餓死呢。“當然了教授。當然了。”他把笑容又提高了一個刻度。“什麽都阻擋不了我們的事業!”

他走向實驗室的一角,雙手無所事事地拍打電腦外殼,然後微調了一個旋鈕的刻度。每次他這麽做,克倫斯基總會很生氣。但每次都更讓克倫斯基生氣的是,結果永遠能證明伯爵是正確的。克倫斯基很久以前就驚恐地意識到了,斯卡列奧尼伯爵雇用他只是因為伯爵懶得自己動手。克倫斯基因此很痛苦。他,克倫斯基,公認的天才,一流大學搶著要他,研討會組織者每天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他,克倫斯基,他的看法能起關鍵作用,他對科學的貢獻至關重要。但在這兒,巴黎這個可悲的地下室裏,他即將做出能夠徹底改變世界的突破。就算是這樣,他卻覺得他是被雇來打理茂盛花園的工人,業主坐在搖椅裏打瞌睡,手邊還有好大一杯冰鎮飲料。會是一杯什麽飲料呢?他的意識陷入了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