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4/19頁)

不到三歲時你就知道父親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復雜,超出了你那個小腦瓜中已灌裝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釋,用你所能理解的詞語。我說爸爸睡了,但是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呢,是晚上睡覺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問:爸爸為什麽不會醒來?他太困嗎?他在哪兒睡?他那兒分不分白天黑夜?這些問題讓我難以招架。

等到你五歲時親自經歷了一次死亡,靈靈的死。那時靈靈已經15歲,相當於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體日漸衰弱。我們請來了獸醫,但獸醫也無能為力。那些天,靈靈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邊喚它,它只是無力地擡起頭,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來了,搖搖晃晃走向我們。你高興地喊:靈靈病好了,靈靈病好了!我也很高興,在碟子裏倒了牛奶。靈靈只舔了兩口,又過來在我倆的腿上蹭一會兒,搖搖晃晃地返回狗窩。我想,它第二天就會痊愈的。

第二天,太陽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靈靈,靈靈不應。你說:媽媽,靈靈為啥不會醒?我過來,見靈靈姿態自然地趴在窩裏,伸手摸摸,立時一股寒意順著我的手臂神經電射入心房:它已經完全冰涼了,僵硬了,再也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它昨天已經預知了死亡,掙紮著走出窩,是同主人告別的呀。

你從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願相信,膽怯地問我:媽媽,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會醒了?我沉重地點點頭,心裏很後悔沒有把靈靈生的狗崽留下一兩個。靈靈其實很孤獨的,終其一生,基本與自己的同類相隔絕。雖然它在主人這兒享盡寵愛,但它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我用紙盒裝殮了靈靈,去院裏的石榴樹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邊,眼眶中盈著淚水。直到靈靈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確實”再也不會醒了,於是號啕大哭。此後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沒有幾天,你的問題就進了一步。你認真地問:“媽媽,你會死嗎?我也會死嗎?”我不忍心告訴你真相,同樣不忍心欺騙你。我說:“會的,人人都會死的。不過爸媽死了有兒女,兒女死了有孫輩,就這麽一代一代傳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你苦惱地說:“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媽媽你想想辦法吧,你一定有辦法的。”

我只有嘆息。在這件事上,連母親也是無能為力的。

你的進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歲時你就告訴我:“其實人類也會死的。科學家說質子會衰變,宇宙會坍塌,人類當然也逃不脫。人類從蒙昧中慢慢長大,慢慢認識了宇宙,然後就滅亡了,什麽也留不下來,連知識也留不下來。至於以後有沒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沒有新人類,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媽媽,這都是書上說的,我想它說得不錯。”說這話時你很平靜,很達觀,再不是那個在靈靈墳前號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維的鋒利,就像奧卡姆剃刀的刀鋒。從那時起我就懷著隱隱的恐懼:你天生是科學家的胚子,長大後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盡力避免的結果呀,我對你父親有過鄭重的承諾。

在我的擔憂中,你一天天長大了。

大媽媽說戈亮很難適應300年前的世界。其實,戈亮根本不想適應,或者說,他在片刻之間就完全適應了。從住進我家後,他不出門,不看書,不看電視,不上網,沒有電話(當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裏沒有朋友和親人),而且只要不是我挑起話頭,他連一句話都懶得說,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愛躺在院裏的搖椅上,半眯著眼睛看天空,陰沉沉的樣子,就像第一天到這兒的表現一樣。這已經成了我家的固定風景。

他就這麽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當然地接受。幾天後我才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沒有向這個客人發出過邀請,他也從沒想過要征求主人的意見,而且住下後頗有些反客為主的架勢。我想這是怎麽了?我為什麽會對這個陌生人如此錯愛?一個被母親慣壞的大男孩,沒有禮貌,把我的殷勤服務當成天經地義,很吝嗇地不願吐出一個“謝”字。不過……我沒法子不疼愛他。從他第一次睜開眼、以迷茫無助的目光看世界時,我就把他攬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學家說家禽幼崽有“印刻效應”,比如小鵝出蛋殼後如果最先看見一只狗,它就會把這只狗看成至親,它會一直跟在狗的後面,亦步亦趨,鍥而不舍。看來我也有印刻效應,不過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睜開眼看見的是我,於是我就把他當成我的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費盡心機給他做可口的飯菜,得到的評價卻令我喪氣。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講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選衣服,把他包裝成一個相當帥氣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還要先調好水溫,把洗發香波和沐浴液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