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2/19頁)

“——或許還有害處呢。醫學救助了病人,使許多遺傳病患者也能生育後代,終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過了進化之篩。藥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濫用,又使人類免疫系統日漸衰弱。總的說來,醫學幹擾了人類種群的自然進化,為將來埋下淙淙作響的定時炸彈。所以,在上帝的課堂上,人類一定是個劣等生,因為那位老考官關注的恰恰是種群的強壯,從不關心個體壽命的長短。”

這些見解真真算得上異端邪說了,不過它確實鋒利,讓我身上起了寒栗。文章的結尾說:

“這麽說,人類從神農氏嘗藥草時就選了一條錯路?!——非常可惜,即使我們承認這個觀點的正確,文明之河也不會改變流向。醫學會照舊發展,藥物廣告會繼續充斥電視節目。你不會在孩子高燒時不找醫生,我也不會扔掉口袋裏的硝酸甘油。原因無他: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對每個人而言,個體的生存比種群的延續分量更重。而對個體的救助必然幹擾種群的進化,這是無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所以——讀到這篇文章的人只當我是放屁。人類還將沿著上帝劃定之路前行,哪管什麽淙淙作響的聲音。”

我把這個帖子看了兩遍,搖搖頭——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銳利,但它充其量是一篇玄談而已。我把它下載,歸档,以便萬一在哪篇小說中用得上。

靈靈已經在腿邊蹭了很久。它對每晚的洗澡習慣了,在催促我呢。我關了電腦,帶靈靈洗了澡,再用吹風機吹幹,然後把它放出浴室。靈靈愜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門。我自己開始洗澡。

不久我聽到靈靈在門口驚慌地狂吠,我喊:靈靈!靈靈!你怎麽啦?靈靈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出屋門,拉開院中的電燈。靈靈對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團混沌,似乎空氣在那兒變得黏稠渾濁。渾濁的邊緣部分逐漸澄清,凸顯出中央一團形狀不明的東西。那團東西越來越清晰,變得實體化,然後在兩雙眼睛的驚視中變成一個男人。

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說是大男孩,很年輕,二十一二歲。身體蜷曲著,猶如胎兒在子宮裏。身體實體化的過程也是他逐漸醒來的過程。他擡起頭,慢慢睜開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實說,從看到這雙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靈靈的狗媽媽在大雪天叫開我家院門時就是這樣的目光。我會像保護靈靈一樣,保護這個從異相世界來的大男孩——他無疑是乘時間機器跨越時空而來。作為科幻作家,我對這一點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漸消去,站起身。一具異常健美的身軀,是古希臘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有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膚光滑潤澤,劍眉星目。他看見我了,沒有說話,沒有打招呼的意願,也不因自己的裸體而窘迫,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剛才狂吠的靈靈立時變了態度,歡天喜地地撲上去,聞來聞去,一躥一蹦地撒歡兒。靈靈在我的過度寵愛下早把野性全磨沒了,從不會與陌生人為敵。在它心目中,只要長著兩條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應該眷戀和親近。靈靈的態度加深了我對來客的好感——至少說,被狗鼻子認可的這位,不會是機器人或外星惡魔吧。

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大男孩竟然是從300年後來的一個殺手,而目標恰恰是——我、我未來的丈夫和兒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著說:“喲,這麽赤身裸體可不符合做客的禮節。從哪兒來?過去還是未來?我猜一準是未來。”

來人只是簡單地點點頭,然後不等邀請就徑直往屋裏走,吩咐一聲:“給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靈靈跟在他後邊進屋,先請他在沙發上坐下。我到儲藏室去找衣服,心想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賓至如歸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帶一個“請”字。我找來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說,你先將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給你買合體的衣服。來人穿好,衣服緊繃繃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顯得很可笑。我笑著重復:

“先將就吧,明天買新的。你餓不餓?給你做晚飯吧。”

他仍然只點點頭。我去廚房做飯,靈靈陪著他親熱,但來人對靈靈卻異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樣子沒把它踢走已經是忍讓了。我旁觀著靈靈的一頭熱,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絲面做好,客人不見了。原來他在院中,躺在搖椅上,頭枕雙手,漠然地望著夜空。好脾氣的靈靈仍毫不生分地陪著他。我喊他回來吃飯:

“不知道未來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盡管說。”

他沒有說,低頭吃飯。這時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是一個陌生女人,聲音很有教養,很悅耳,不大聽得出年齡。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