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3/19頁)

“你好,是陳影女士吧。戈亮乘時間機器到你那兒,我想已經到了吧。”

這個電話讓我很吃驚。它是從“未來”打到我家的。它如何通過總機中轉?又是通過哪個時代的總機中轉?打死我也弄不明白。還有,這個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來這次時間旅行開始就是以我家為目的地,並不是誤打誤撞地落在這兒。至於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媽媽,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戀人,因為聲音中有一種只可意會的寬厚的慈愛,是長輩施於晚輩的那種。我說:

“對,已經到了,正在吃飯呢。”

“謝謝你的招待。能否請他來聽電話?”

我把話機遞過去:“戈亮——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電話。”

我發現戈亮的臉色突然變了,身體在刹那間變得僵硬。他極勉強地過來,沉著臉接過電話。電話中說了一會兒,他一言不發,最後才不耐煩地嗯了兩聲。以我的眼光看來,他和那個女人肯定有什麽不愉快,而且是相當嚴重的不愉快。電話中又說了一會兒,他生硬地說:“知道了。我在這邊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電話回交給我。

那個女人:“陳女士——或者稱陳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著說:“如果你想讓我滿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陳影,請你關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面對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時間內適應,肯定相當困難。讓你麻煩了。拜托啦,我只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興,因為一個300年後的媽媽把我當成可以信賴的人:“不必客氣,我理解做母親的心——喲,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親嗎?”

我想自己的猜測不會錯的,但對方朗聲大笑:“啊,不不,我只是……用你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機器人;用我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量子態非自然智能一體化網絡。我負責照料人類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實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驚。當然,電腦的機器合成音在300年後發展到盡善盡美——這點不值得驚奇。我吃驚的是“她”盡善盡美的感情程序,對戈亮充滿了母愛。這種疼愛發自內心,是作不得假的。那麽,為什麽戈亮對她如此生硬?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後,等我和戈亮熟識後,他說,在300年後的時代,他們一般稱她為“大媽媽”。“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管的大媽媽。她的母愛汪洋恣肆,缽滿罐溢,想躲開片刻都難。”戈亮嘲諷地說。

大媽媽又向我囑托一番,掛了電話。那邊戈亮低下頭吃飯,顯然不想把大媽媽的來電作為話題。我看出他和大媽媽之間的生澀,很識相地躲開它,只問了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從300年後打來電話使用的是什麽技術?靠什麽來保證雙方通話的“實時性”,而沒有跨越時空的遲滯?沒想到這個問題也把戈亮惹惱了。他惱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說: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問了。如果來客是這麽一個性情乖張、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爺,我也懶得伺候他。我們素不相識,憑什麽容他在我家發橫?只是礙於大媽媽的囑托,還有……想想他剛現身時迷茫無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軟了,柔聲說:

“天不早了,你該休息了,剛剛經過300年的跋涉啊。”我笑著說,“不知道坐時間機器是否像坐汽車一樣累人。我去給你收拾床鋪,早點休息吧。”

但願明早起來你會可愛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過後,等我和戈亮熟悉後,我才知道那次問起跨時空聯絡的原理時他為啥發火。他說,他對這項技術確實一竅不通,作為時間機器的乘客,這讓他實在臉紅。我的問題刺傷了他的自尊心。這項技術牽涉到太多復雜的理論、復雜的數學,難以理解。他見我沒能真正理解他的話意,又加了一句:

“其復雜性已經超過人類大腦的理解力。”

也就是說,並不是他一個人不懂,而是人類全體。所有長著天然腦瓜的自然人。

60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在太平洋深處的某個小島上修了臨時機場。島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們屬於哪個民族),還處於蒙昧時代。自然了,美國大兵帶來的20世紀的科技產品,尤其是那些小雜耍,像打火機啦,瓶裝飲料啦,手電筒啦,讓這些土人眼花繚亂,更不用說那只能坐人的“大鳥”了。戰爭結束,臨時機場撤銷,這個小島暫時又被文明社會遺忘。這些土人呢?他們在酋長的帶領下,每天排成兩行守在廢機場旁,虔誠地祈禱著,祈禱“白皮膚的神”再次乘著“噴火的大鳥”回來,賜給他們美味的飲食、能打出火的寶貝,等等。

無法讓他們相信飛機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們一樣的人)制造的。飛機升空的原理太復雜,牽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數學,超出了土人腦瓜的理解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