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楔子

“又是一場暴雨啊。”老格蘭特喃喃地說。這是2040年初夏的一個下午,黑雲像魔鬼一樣翻卷著,迅速遮蔽了天空。雨前的腥風狂暴地拍打著窗戶,翻攪著屋裏的雜物。格蘭特步履蹣跚地走過去關好窗戶,拉上窗簾。這時獰厲的閃電已經撕破了黑雲,青白色的光蛇從天上垂到地面,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然後大滴的雨點砰砰地敲擊著窗玻璃。

透過卷起的窗簾,老格蘭特憂郁地望著自己小小的汽車旅館。它與這間屋子呈丁字形,10個房間的房門這會兒都是緊閉的。這是那種全封閉式的旅館,客人把車子開到入口,在自動收銀機上付款,拿到鑰匙後再開車行進幾十米進入自己的房間。整個過程中,房客與主人始終不見面。這種封閉式旅館主要是為那些露水鴛鴦服務的:或是某位政界要人與一位嬌小玲瓏的女秘書,或是一位好萊塢女明星與她的同性戀人。他們不希望自己的照片出現在某家小報的頭版,所以對小費倒是不大吝嗇的。

但這都是10年前的輝煌了。老格蘭特在高速公路旁度過了半生,他曾經覺得那一條條搏動強勁的汽車之河永遠不會停息。但近10年來,隨著溫室效應造成的經濟大衰退,這條汽車洪流日漸幹涸,他的旅館業務也難以為繼。地球的石油資源日漸枯竭,油價飛漲,普通人已經用不起了。美國人的腰包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癟過,他們在擰動汽車的點火鑰匙前都要心疼地捏一捏荷包,然後沮喪地咒罵一聲。

晚飯時仍沒有一個顧客上門。格蘭特枯坐屋中,聽著窗外狂暴的雨聲,閃電不時照亮他的白發,把窗欞的陰影印在他的棕色燈芯絨夾克上。暴雨仍在不停地下,不停地傾瀉,很可能它會引發今年的第二次洪水,很可能它會把這兒——密西西比州的哈蒂斯堡也淹沒在幾十米深的水下,就像佛羅裏達和路易斯安那州的許多城市,就像荷蘭、孟加拉的大部分國土一樣。

這些天,格蘭特常常想著《聖經》中的那場洪水。當挪亞一家帶著七對潔凈的畜類、一對不潔凈的畜類和七對飛鳥登上他的方舟時,他看到的是否就是今天這種景象?莫非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嗎?

狂暴的雨聲幾乎淹沒了電話鈴聲,是妻子瑪麗打來的,說外孫羅姆從學校回來了。“真幸運,他是在暴雨前兩分鐘到的,剛把自行車放在涼台外邊,大雨就澆下來了。該吃晚飯了,我讓羅姆開上福特去接你。”

旅館離他家有800米,這些天為了省錢,他一直是步行上班。羅姆在電話中大聲喊道:“爺爺,我馬上去接你!”

“好吧,我等你。”

他剛放下電話,電話鈴又急驟地響起來。抓起電話,裏邊沒有人說話,只聽見一陣隱秘的輕笑和耳語般的背景聲。老格蘭特大聲問了兩遍,電話裏才傳來一個冷靜的聲音:

“格蘭特先生,還記得天國之路組織嗎?”

格蘭特的心臟忽然狂跳起來。他張張嘴,沒有說出話。對方並沒有等他的回答,從容地說下去:“使徒歐尼特送來了主的昭示,上帝已經拋棄了這個罪惡、汙穢的世界,但他將派飛碟來拯救主的信徒。現在,我們馬上就要在荷蘭的哈靈根升入天國了,我們的內心充滿了祥和與歡欣。你如果願意追隨我們,就請來吧。”

他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隨即掛斷了電話。

老格蘭特臉色煞白。13年前在紐約基塞納公園的一次露天講演會上,他加入了這個遍布美國,甚至遍布世界的邪教組織。那次,在大麻造成的幻覺中,他對那些極具誘惑力的講道心悅誠服,認為只有集體自殺才能擺脫煩惱,擺脫這個逐漸崩潰的世界,踏上永生之路。回家後他與天國之路保持了一段聯系。他寄去了300美元,收到一些傳道的小冊子和磁盤。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慢慢變卦了,他覺得世俗生活盡管充滿煩惱,但仍然比虛幻的天國實在。妻子瑪麗是一個虔誠的美以美會的信徒,她對上帝的虔誠完全表現為另一種形式:為了救助流浪者,她可以毫不吝惜地掏出最後一美元,但她絕不會用自殺來證明自己的虔誠——可是如果沒有瑪麗在身邊,再美好的天堂也是不完整的。此後,格蘭特中斷了同天國之路的聯系。

這個電話讓他心煩意亂。他呆呆地拿著聽筒,心情陰郁。窗外仍是滂沱的雨柱,像是編織成了聲音的鐵籠,緊緊地箍著他,使他十分沮喪。也許他真該聽從天國的召喚,這個貧窮破敗的世界沒有什麽可留戀的。窗外閃過汽車的大燈燈光,福特車在門口停下,喇叭聲和羅姆的喊聲透過雨幕傳過來:

“爺爺,快來吧!”

瑪麗已經擺好了飯菜,白蘭地也斟入杯中。暴雨總算停了,但窗外仍然黑得像地獄。吃飯時羅姆在嘰裏呱啦地說著這一周學校的趣事,但格蘭特一直怔忡不寧,眼睛看著遠處,靈魂像在別處遊蕩。瑪麗發現了老伴兒的異常,隔著飯桌俯過身低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