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克羅茲(第3/5頁)

她正懷著我們的孩子。我的孩子。

這和他接下來幾天必須做的決定,還是沒有關系。

他已經快五十三歲了,現在卻得相信某件荒謬透頂的事,光是想到就會發笑。如果他對細繩圖案及夢的解讀沒錯(而且他確信,幾經波折後,自己終於弄懂了其中意思),他被要求去做某件非常可怕且痛苦的事。即便那經驗沒將他弄死,至少也會讓他發瘋。

他必須相信他該去做這件違背常理的蠢事。他必須相信他的夢一只是夢而已——而且相信他對這女人的愛應該足以讓他放棄一生堅持的理性,而成為……

成為什麽?

成為另一個人,另一種東西。

天空滿布狂野的色彩,他在沉默身旁拉著雪橇。他提醒自己,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不相信任何事。

如果他相信任何事的話,那就是霍布斯的《利維坦書》。

人生是孤獨、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

沒有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會否認。雖然法蘭西斯·克羅茲作過許多夢、經常頭痛欲裂,現在還異常決意要去相信某件事,但他還有理性。

如果一個穿著便服抽煙、待在他倫敦大宅的圖書室裏享受煤炭火爐帶給他溫暖的人,都知道人生是孤獨、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那麽,一個在北極夜裏、在近乎瘋狂的彩色天空下拉著一部堆滿冰凍的肉及毛皮、要穿越一個不知名的島、朝著一片方圓一千英裏內沒有任何文明人居住的冰海而去的人,當然更不可能會去否認。

擺在他前面的命運,可怕到令他不敢想象。

在沿著海岸拉雪橇的第五天,他們到達了島的盡頭,沉默領他們朝東北方走到海冰上。在這裏,他們的速度變慢了,因為這裏有許多冰脊和漂移的浮冰,而且得更費力地拉。他們放慢速度的另一個用意是避免把雪橇撞壞。他們用燃燒皮下脂肪的火爐將雪融化來喝,不過沒有停下來獵捕海豹,雖然沉默發現了許多個換氣孔圓罩。

太陽現在每天升起三十分鐘左右。克羅茲還是不太能確定時間。在他被希吉槍傷、然後被沉默救起……不管她是怎麽辦到的……之後,他的表就和他的衣服一起消失了。沉默女士從來沒告訴他,他是如何被救活的。

那是我第一次死亡。他心想。

現在他被要求再死一次——讓過去的自己死掉,以便成為別的東西。

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樣有第二次機會?有多少個船長在看著他們的探險隊的一百二十五個人死亡或消失之後,還會希望自己有第二次機會?

我可以選擇讓自己消失。

克羅茲每天晚上脫光衣服、爬進毛皮毯睡覺前,都會看到手臂、胸膛、肚腹及腿上許多疤痕,他也感覺並且想象得到,在他背部的子彈及霰彈槍彈丸的傷疤也同樣嚴重。這些傷疤可以當成他從此絕口不提過去的好理由與借口。

他可以向東走,越過布西亞半島,然後在東岸較溫暖、生意盎然的水裏打獵與捕魚,他必須要留心不要被皇家海軍及英國搜救船發現,一心只等待美國的捕鯨船經過。即使要等上兩三年才會有美國捕鯨船,他也能活到那時候。這點他現在很有把握。

接著,他不會選擇回英格蘭。英格蘭曾經算是他的家嗎?他可以跟救他的美國朋友說,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或者自己先前屬於哪一艘船,他還可以讓他們看他身上那些可怕的傷痕來佐證,最後,在捕鯨季結束後,他會和他們一起回美國。他可以在那裏展開新人生。

有多少人到他這年紀還有機會展開新人生?應該會有很多人很羨慕。

沉默女士會和他一起去嗎?她能忍受船員們的打量與嘲笑嗎?她能忍受紐約或新英格蘭都市裏“文明的”美國人用更尖銳的目光打量她,並在她背後說些閑言閑語嗎?她會用毛皮去交換棉布洋裝和鯨骨束腹嗎?她很清楚,在那塊終究是異鄉的土地上,她永遠會是個異鄉人。

她會跟他一起去。

克羅茲對這點比其他事都確定。

她會跟他去,也會很快就死在那裏。她會因悲淒而死,因隔閡而死,也會因不斷湧人她體內的惡意、卑劣、孤立及不受管束的思想而死,就像葛德納罐頭裏那些看不見、惡劣、致命的毒物被倒進費茲堅的體內使他喪命一樣。

這點他也很清楚。

不過,克羅茲可以在美國獨力將他的兒子扶養長大,並且在這幾近文明的國家展開新人生,也許可以在一艘私人帆船上當船長。身為皇家海軍及皇家探索團的船長、身為軍官,甚至身為紳士——好吧,他從來就不是個紳士——他都可說是失敗透頂,但是美國人不需要知道。

不行,不行。只要他指揮的是一艘有點規模的帆船,就會到可能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及港口。如果他被任何一位英國海軍軍官認出來,他就會被當成逃兵而絞死。不過,如果只是一艘小捕魚船……或許只是在某個新英格蘭小漁村的外海捕魚,而且有個美國妻子在漁港等他……在沉默女士死後,他們兩人可以一起把他的小孩扶養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