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飛翔的群獸,懸空的列島

當時巴拉德茲派來接他們的禦風艇模樣像一條小船,它的巡航速度僅比聲速慢一點點。在長天星大氣層的這個區域,聲速大約是每小時九百千米。比安卡想,做這樣的計算大概就是想讓人們感受一下長天星真正的體積,領悟它令人難以置信的龐大。旅程的第一天,足足飛了多半天之後,禦風艇的起航點——那個十千米寬、十億噸質量的真空氣球瞬態子午號才退出視野。它像個金黃色的小水珠,逐漸縮小,慢慢消失,不過它並不是沉入地平線之下,而是沉入迷霧之中。比安卡透過禦風艇靜力場形成的細微擾動看到了那團雲窩,據她判斷,雲窩覆蓋的面積大概有北美洲那麽大。

身後傳來塑料敲打在甲板上的哢嗒聲,她轉身看到了禦風艇上的一名船員。那是一個棕色毛發的球形外星人,好多手臂仿佛一群長毛的蛇,每一條手臂的頂端都有一張嘴或者一只好奇的圓眼。弗裏加人是低重力生物。在離開地球的旅程中,比安卡見過一些弗裏加人在巴格達哈裏發號的內環空間裏興高采烈地翻來滾去,活似一群徑向對稱的猴子。在長天星較大的重力下,禦風艇上的三名弗裏加人不得不借力於有著纖細長腿的助行機器。他們的手臂耷拉著,顯得又好笑又淒慘。

“前來。”這個弗裏加人用支離破碎的阿拉伯語對比安卡講話,聲音仿佛來自一堆蘆葦杆。她認為眼前是自稱伊茲梅爾的那位。“見見獸島群。”

她隨他走向禦風艇圓形的艇首。博物學家伊拉茲馬斯·弗萊已經在那裏了,他正朝下看,胳膊肘搭在圍欄上。

“光憑照片看不出什麽來,是不是?”他說。

比安卡來到圍欄旁邊,順著博物學家的視線看去。她在弗萊旁邊盡力保持一定程度的嚴肅和拘謹。自瞬態子午號上的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感覺或許不該與此人太過熟稔。但是,當弗萊正在觀賞的景象映入她的眼簾,比安卡的偽裝暫時消失了。她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弗萊輕聲一笑。“站在其中一只的背上,”他說,“站在一處谷地,看著四周的山丘,心裏明白腳下的大地是由一只活物的骨骼撐起來的——真是絕無僅有的感受。”他搖搖頭。

在這個高度上,他們俯瞰構成北方獸島群的幾千頭巨獸。比安卡試著把那一群薩拉坦看成其他事物:一個島鏈,是的,如果她專注於色彩,她能看到森林、平原的綠色和褐色,雪域高原的灰色和白色;亦或一支船隊,如果她專注於每一塊獨特的形狀,比如龍骨脊,比如長而晶瑩通透、像中式船帆那樣帶肋的鰭。

獸島群中的薩拉坦不同於鳥群或者鯨群裏的成員,薩拉坦個體之間的內部差異要更大一些。但是,在形態上它們都是對稱而規整的。從背脊長達一百千米的老薩拉坦菲尼斯特拉,到那些只有山丘大小的無名幼獸,其基本的解剖結構——魚和山的形態各占一半——就如同分形一般呈現於每一只個體的身上。若是把獸島群當作一個整體來觀察,比安卡便無法不把薩拉坦視為生物。

“絕無僅有的感受。”弗萊又說了一遍。

比安卡不情願地轉臉看向弗萊。博物學家的西班牙語帶著完美的邁阿密口音,他會說這是拜聯合會語言模塊所賜。比安卡發現放逐者們的年齡很難判斷,尤其是男性,不過她覺得弗萊應該比四十歲的自己大十歲,而且他不會願意承認這個年齡;他也可能比自己年輕十歲,但是個人生活習慣不太好。在來這裏的旅程中,她遇見過賽博格、外鄉人、人工智能和幾種外星人。有一些很眼熟,至少在穆斯林朝聖的媒體報告上經常見到;有一些很奇特——但是放逐者最令她困惑。他們出生在地球之外,從沒去過甚至見過地球,往往對地球毫無興趣。她很難理解這些人。

“當初你為什麽離開這裏,弗萊先生?”她問道。

弗萊笑了。“因為我不想在這裏過下半輩子。”他用一只手掃了一下視野盡頭的雲線。“在某個荒涼的浮島上經年累月地待著,除了調查員和不開化的難民,沒個能說話的人;除了氣球站上的貧民窟,沒有地方找樂;自己和地獄之間只隔著一千千米的空氣。”他又笑了。“你也會離開的,納紮裏奧,相信我。”

“也可能吧。”比安卡說,“但是你又回來了。”

“我是來掙錢的。”弗萊說,“和你一樣。”

比安卡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你知道,”過了一小會兒弗萊又說,“必須殺死薩拉坦才能把它們運出去。”他看著比安卡,臉上露著一副略帶殘忍的笑容。“大氣層裏的船都不夠大,沒法運一整只薩拉坦——小的也不行。偷獵者們給它們放氣,掏出內臟,把它們攤平之後再卷起來。即便這樣,他們還是得把幾乎所有東西都扔掉,只剩下皮和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