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算法(第6/7頁)
拜托,說點別的好不好。我咬緊牙關。拜托。
“早啊,愛蓮娜。”她說。
我在奧格登的小隔間外立住。他是結構工程師。天氣,昨晚的比賽,布拉德。
他看見我,站起身來。“天氣不錯哈?”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笑著對我說。他是慢跑來上班的。“昨晚看比賽了嗎?過去十年最精彩的一粒進球。不可思議。嘿,布拉德來了嗎?”他滿臉期盼,等待我的台詞,生活瑣事,家長裏短,劇本早已寫好,無需費心。
算法早已算出行動軌跡,我們的思維循規蹈矩,如行星運轉,機械而有跡可循。鐘表匠自己也不過是鐘表而已。
我跑進辦公室,關上門,不管不顧奧格登臉上的表情。我走到電腦前開始刪除文件。
“嗨,”泰拉開口道,“我們今天幹點什麽?”
我一把按掉她的開關,一根指甲在電門上碰斷了。我扯出她背後的電源線。我抄起螺絲刀和老虎鉗,拆了一陣後又換成榔頭。我是在殺人嗎?
布拉德破門而入。“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擡頭看他,手中的榔頭高舉在空中。我想向他訴說我的痛苦我的恐懼,我面前那黑不見底的深淵。
我在他眼中看不到想看的東西。他不懂。
我猛砸下去。
***
送我進醫院之前,布拉德曾試圖跟我講道理。
“這完全是鉆牛角尖。”他說,“人們總是把思維和每一個時代的技術聯系在一起。相信女巫和精靈的時候,他們認為人腦子裏有個小人。發明機械紡織機和自動鋼琴之後,他們又相信大腦是台電動機。後來有了電報和電話,他們覺得大腦是一張電網。如今你又覺得大腦是台計算機。醒醒吧。這種想法才是幻象。”
問題在於,我知道他會這麽說。
“因為我們結婚太久!”他吼道,“所以你才覺得把我猜透了!”
這同樣在我預料之中。
“你這是在繞圈子。”他聲音消沉下去,“你在跟自己鬼打墻。”
我算法中的死循環。FOR與WHILE的循環。
“回來好嗎,我愛你。”
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什麽?
***
我終於獨自一人,在旅館浴室裏,低頭看我自己的手,看皮膚下蜿蜒流淌的血管。我把雙手合攏,感受自己的脈搏。我跪在地上。祈禱嗎?肉與骨,完美的程序。
膝蓋在冰冷的地磚上硌得生疼。
這疼痛是真的,我想。沒有運行疼痛的算法。我望向雙腕,刺目的傷痕映入眼簾。多麽熟悉,仿佛一切曾發生過。橫跨手腕的傷痕像粉色蠕蟲一樣醜惡,像在指出我的失敗。我算法中的bug。
那一夜的場景再度浮現:鮮血流淌,警笛淒厲,韋斯特醫生與護士們一邊按住我,一邊給我包紮手腕。布拉德低頭俯視的臉,五官扭曲,寫滿無法言喻的悲慟。
我本該做得更好些。動脈藏得很深,藏在腕骨下面。如果你真的一心求死,那麽刀口應該豎過來才對。那才是正確的算法。做任何事都有訣竅,這一次我不會再錯。
時間流淌得很慢,終於我感覺到一絲睡意。
心裏歡喜。疼痛是真實的。
***
我推開房間的門,打開燈。
燈光啟動了勞拉,她正坐在我的化妝台上。這一台原本是樣機,因為閑置太久而落了灰,裙子看上去破破爛爛。她隨著我的動作而把頭轉過來。
我轉身回望。布拉德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只看到眼淚從他臉上淌下來。從塞勒姆開車回來的路上,他一直默不作聲地流淚。
旅館老板的聲音在我腦海中循環往復。“哦,我早該發現事情不對。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早餐時她的樣子就不對勁,你們回來的時候,她整個人一副魂遊天外的模樣。後來我聽見房間裏的水管一直流,就趕緊沖到樓上。”
我的軌跡正是這麽容易預測。
我看著布拉德,心裏知道他痛苦不堪。我的的確確知道,卻什麽也感覺不到。有一道鴻溝把我們隔開,深不見底,無始無終。我感覺不到他的痛,他也感覺不到我的痛。
但我的算法卻依然在運行,搜索著此情此景唯一正確的那句話。
“我愛你。”
他不回答,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我轉過身。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從一面墻到另一面墻。勞拉的語音傳感器已經很舊了,卻依然接收到了這句話。信號從一串IF語句中滑過,DO循環流轉往復。她在數據庫中檢索,電機運轉,語音合成器發出聲音。
“我也愛你。”勞拉回答。
夏笳 譯
《布拉格的魔像》,猶太民間傳說。在16世紀的布拉格,猶太教拉比勒夫為抵擋反猶主義者的入侵,用泥土創造了魔像,並賦予其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