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光明(第2/10頁)

我的兩張臉朝他哼了一聲,有一張臉轉開了,第四張臉嘆氣道:“也許吧。”魔口一直守在荒漠東邊,但那一天她的尖叫聲穿過了沙漠,就像她把自己的叫聲當作禮物送進我們的耳朵,我覺得這大概是沙子的某種特質。我和查姆、托普差點要瘋了,可馬希似乎樂在其中。比起主樹幹,我跟家人的關系要更親密一些,但關於他們之前的經歷,除了他們願意告訴我的那些,其余我一概不知。我時常猜想馬希在魔口身體裏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馬希在地板上消失了,去了某個我看不到的二維方向。我走到屋外。

那男人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盡管他周邊的濃霧已徹底失去控制,拼命地要纏住他。我再次陷入不安:他是什麽生物?他看到我時瞪大了雙眼,然而我知道,除此之外他的肌肉沒有一絲起伏。哦,真夠節省表情的。我的身體極易變化,但即便我變出一百種姿態,也傳遞不出他僅僅收縮一下眼部肌肉就表達出的這種開心、理解以及謹慎的欣賞。他沒被我嚇到。

“你是誰?”我最小的那顆腦袋向他發問,剩下幾顆腦袋轉向不同方向,他的影像在四雙眼睛中變得異常集中,令人不安。他沒回答。“你到底是什麽?”

我扭頭看向靜臥在他身旁的黑鹿,用蝴蝶人的語言問道:“尊者,你為什麽帶他來?”

黑鹿擡起頭,紫色的眸子可愛極了,足以打動次級生物的心靈。如果沒見過這個男人,我一定會說只有惡魔和蝴蝶人才能神智清醒地與一頭鹿對視。

黑鹿說:“因為他要求我。”它說得優雅、坦率,卻令人氣憤。

我轉身回屋。想到最多只剩一次擺脫他的機會,我氣到一踏進走廊就尖叫著念起召喚咒,召來什麽都丟到墻上。托普以她慣有的鎮靜吸收了它們,還將墻壁調成閃光橙——我最喜歡的顏色。查姆在屋頂附近某處尖叫起來,他本來想在那兒休息。我怎麽就不能忍著不亂發脾氣?我皺著眉頭完成變形,重新變回只有一對眼睛的樣子,這令我放松下來。有些惡魔享受三頭六臂的多重性,但我一向覺得那很傷神。托普把一片墻變成一面鏡子,讓我能看到自己的手藝。

“非常漂亮。”她說。墻裏伸出來一只手,遞給我一條長長的繡花布。我把繡花布圍在腰間,將光環稍微調大了點,向門口走去。

這次看到我時,他的嘴角居然揚了起來,而他眼神裏表達出的理解令我心痛。我之前不相信他會理解我,然而我現在相信了。我走近他,頑強地扭動著我紅褐色的臀部,擡起手臂甩動手腕,那上面仍套著人牙手鐲。在這麽近的距離下,我看出他的皮膚光滑得不自然——這是他外表上並非人類的唯一跡象。

“來,”我壓低聲音,用人類那種帶著喘息的誘人聲音說,“告訴我你的名字,旅人,我就讓你進來。”

我靠近他,我們的鼻子幾乎要挨到一起。“來,”我輕聲道,“告訴我。”

他的唇角又揚了起來。沮喪和憤怒的膽汁嗆住了我太像人類的喉嚨,我又開始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力。我可以感到身體正變回我平凡的樣子,片刻之後我放棄了抵抗。我的皮膚從發著光的紅褐色變成乏味的深藍色,頭發也成了一蓬紅色的亂發,我第一對手臂下面迅速長出第二對手臂,我的光環也縮小了。

挫敗感和極端恐懼令我的皮膚開始刺痛,但當我匆匆瞥了一眼他的目光時,我決定決不表現出來,也不需要任何家人來援助。這裏沒有勝利,我甚至無法放松下來。

我走上樓梯,沒聽到他的腳步跟過來。

“好吧。”我伸出兩只左手招呼他,“你來嗎?”

男人上了一級台階,然後又上了一級,他仿佛已筋疲力盡,或者蛆蟲和濃霧中蘊含的寒意在不知不覺中還是侵害了他。

“回家去。”他對起身隨行的黑鹿說,“我會想辦法的,等我離開這裏時就不再需要你的幫助了。”

他的聲音像音樂般悅耳,好似天降甘露,令我想失聲大哭,哭到查姆都會在我腳下起舞。雖然透著股絕不妥協的堅強,可他說起話來又總是充滿溫柔,仿佛他經歷過太多,必須對所有人溫柔以待。

別信這些,我告訴自己,但我早已輸掉這場戰鬥。

在一股突如其來的情緒的迫使下,我裝出冷酷高傲的樣子,又說了一遍:“你來嗎?”

“好。”他平靜地說。如果這所有意外的溫柔都突然沖我而來,我怕自己難以承受,但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望著濃霧中黑鹿早已消失的方向。

“你叫什麽名字?”再次拉開房門前我問道。當然,這是徒勞的,但我必須試試。

他眼裏突然又現笑意。“我叫伊斯拉斐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