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稱,現在時

達裏爾·格雷戈裏

達裏爾·格雷戈裏是土生土長的芝加哥人。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他就憑借幾篇試水作賺得第一桶金,此後卻蟄伏十年才重操舊業。復出之後,他憑借2008年的長篇處女作《喧囂》贏得了專門頒發給奇幻處女作圖書的克勞福德獎,第二部長篇《惡魔字母表》亦被《出版人周刊》提名為2009年度最佳。

《第二人稱,現在時》中設定了一種能摧毀自我構建的藥物。故事發生在一位花季少女身上,偷梁換柱的“新自我”,其實由她的精神科醫師於兩年前照顧撫養。現在她得回到曾撫養她“原自我”的家庭。她保留了“原自我”的記憶,但那並非她自己。

試想,“我呼吸”,這個“我”是多余的。沒有別的你來自稱“我”。我們說的“我”就像一扇彈簧門,隨說話人吸氣呼氣而或開或閉。

——鈴木俊隆

我一度認為大腦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直至我意識到這個想法來自何處。

——伊莫·菲利普斯

我走進辦公室時,S醫生正靠在辦公桌上,一臉真誠地對死去女孩的父母說著話。他心裏很不痛快,但擡頭時為我掛上一臉微笑。“她來了。”他說道,好像遊戲節目主持人在展示大獎。椅子上的兩人立即轉頭,蘇布拉馬尼亞姆醫生暗地裏向我拋來一個鼓勵的眼色。

率先站起來的是父親,國字臉上疙疙瘩瘩,肚子很結實,但圓滾滾的像是藏了個籃球。和先前探視時一樣,他幾乎擰著眉頭,盡量讓表情與心情相配。而母親呢,早就哭起來了,她的臉上寫滿各種情緒:欣喜、恐懼、希望、釋懷。真是太難為她了。

“噢,特蕾莎,”她說,“準備好回家了嗎?”

他們的女兒名叫特蕾莎,大約兩年前死於藥物過量。自那時起,米奇·克拉斯和愛麗絲·克拉斯來這家醫院找過她十幾次,不顧一切地想讓我當他們的女兒,在他們腦子裏,我已經是他們的女兒了。

我的手仍停在門把上。“我還有選擇嗎?”官方文件上,我只有十七歲,沒錢,沒信用卡,沒工作,沒車,屬於我的財產不過幾件衣服。而住院部最壯實的安保員羅畢爾托就在我身後的走廊裏,堵住我逃跑的去路。

特蕾莎的母親似乎一度停止了呼吸。她體格纖細,單獨站著的時候看上去瘦高瘦高的。米奇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接著又收了回去。

同往常一樣,只要愛麗絲和米奇來探望,我總感覺像闖進了一部肥皂劇,卻沒人給我遞台詞。我直直地看著S醫生,他的臉上凝固著職業的微笑。過去一年裏,他曾屢次說服這兩人讓我繼續住院,但如今他們再也不聽了。他們是我的法定監護人,已經替我制定好了各種計劃。S醫生轉開視線,揉著鼻梁的一側。

“這就是我的想法。”我說。

做父親的怒目相向,母親則湧出新一輪的淚水,一路哭著出了大樓。蘇布拉馬尼亞姆醫生站在門口,雙手揣在口袋裏,望著我們駕車離去。我這輩子——整整兩年的這輩子,從沒有這般記恨他。

***

那種藥物名叫“禪”,又名“喪屍”,或代稱Z。我對它謀殺特蕾莎的過程了解得一清二楚,這可真多虧了S醫生。

“眼睛瞄瞄左邊,”一天下午,他吩咐我道,“現在瞟瞟右邊。眼球移動的時候,房間的景象會模糊嗎?”他等著我重復了一遍動作,“不模糊吧,沒人能看出來。”

這類現象總能激起腦科醫生的興奮和疑惑。不是看不出模糊,而是被大腦完全剪輯掉了。首先跳過它——左眼視野,右眼視野,沒有中間地帶——再擾亂個人的時間感,使之覺察不到任何錯漏。

科學家們認為,大腦一直在將沒用的東西剪輯掉。他們給患者身上連接各種導線,讓他們舉起一根手指,聽口令隨時移動。每一次,在患者有意識地決定移動手指之前,大腦早早地就開始向手指傳輸信號了,時間差最長可達120微秒。S醫生說能看到大腦預先的熱身,之後患者才有意識地去想“動吧”。

真怪,而且越想越覺得怪。我最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

實際作出決定的,並不是我們意識到的心智——這個“我”會想,嘿,我渴了,我要去拿那杯涼水。但在你意識到自己渴的時候,指揮手移動的信號已經沿著手臂發送到半路了。思維不過是事後的想法。與此同時,大腦吩咐道,我們決定讓你移動手臂,請這樣考慮吧。

這種時間差通常不超過120微秒,而“禪”能將它擴大到幾分鐘,乃至幾小時。

假如你遇到嗑Z的人,也看不出多大異樣。他們的大腦仍在作決定,身體仍舊聽從指令。你可以跟他們說話,他們也會回答。你們可以互相講笑話,出門吃漢堡,做功課,交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