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第8/16頁)

我們很聰明,所以並沒有冒險在這期間交談。沒有什麽加密戰略,沒有長途情書,沒有那些展示早就被紅移拋在身後的古老景象的閑聊明信片。我們把一切都保存在腦子裏,讓敵人永遠也找不到。大家遵循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除非面對面交談,否則什麽也不說。

沒完沒了的愚蠢遊戲。有時我幾乎忘記了我們究竟為何爭吵。現在看來,在永世面前,它是如此微不足道。

也許對你而言那無關緊要。永生不死對你們而言一定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盡管我已經活得夠長的了,但還是沒法想象。我擁有的不過是一段段的時間:兩百年,或者三百年,對於宇宙的生命周期不過是一瞬。如果把我的生命切分得足夠細,我能經歷時間長河中的任意一點,甚至跨越千萬年——但我永遠也沒法見證一切,哪怕只是永世的一個小碎片。

我的生命必將結束。我不得不作出選擇。

等你完全理解自己答應了一樁什麽樣的交易之時——十次或者是十五次建造之後,交換之物已經離開了純知識領域,而像腫瘤一般附在了你的骨頭上——你已經成了個可憐蟲。這一切已無法挽回。你把清醒的時間以最優方案壓縮到了最少:剛剛好夠管理建造活動、計劃一下對抗猩猩的最新對策,剛好夠(如果你還有人際接觸的需求)性愛,如哺乳動物一般相依相偎,共同對抗那無盡的黑暗。然後你急忙回到冰凍槽,把人體的生命期貯藏起來,對抗宇宙的星移鬥轉。

我有時間接受教育,那時間足夠拿到一百個研究生學位,這多虧穴居人最優秀的學習技術。但我懶得花這個時間。為何要為了那冗長枯燥的基本事實,而燒掉我短短的時間之燭,浪費我那珍貴的、無盡而又有限的生命呢?只有傻瓜才會用書本知識去交換一個觀看仙後座遺跡的絕好位置,即使我需要在偽色增強圖上看那破玩意。

但是,眼下,眼下,我生出了求知欲。那生物在呼喊,橫跨那道深淵,它大得像月亮一般,寬得如同太陽系,但又脆弱如同蟲子的翅膀:我願意花費我的生命搞清它的秘密。它是如何運行的?在那種接近絕對零度的地方,它是怎麽活下來的?更別提它怎麽思考了,它一定有無比龐大、深不可測的智能,才能看見半光年外向它靠近的我們。它能推斷出我們眼睛的本質、儀器的屬性,然後發送一條我們可以收到的信息——更別說是我們可以理解的了。

那麽,在我們以0.2倍光速擊穿它時,將會發生什麽?

回到床上前我調出了最新發現,然而答案沒有改變多少。那東西上面已經滿是窟窿了。宇宙各處都有彗星、小行星和原行星殘渣自各個方向橫沖直撞,自然也穿透了這個生物體。紅外線探測到它邊緣各處都有彌散的孔洞,氣體從中緩慢逸出,從內部柔軟的霧狀空間向稍硬的外殼滲流。即使我們急速撕裂它思維器官的正中,也很難想象如此龐大的生物會感受到一絲刺痛。以現有速度計算,我們將會毫無阻礙地穿過這張一毫米厚的軟弱無力的大膜。

然而信號依舊繼續。停下。停下。停下。

它並不是要我們停下,而是要我們停止建造傳送門。這扇大門的誕生將是一次恐怖而痛苦的時空強暴,它將會釋放出相當於一顆微類星體的伽馬射線和X射線。不管有沒有防護,白色帶裏的任何有機體都會瞬間化為灰燼。所以我們從不減速拍照。

至少這是原因之一。

當然,我們不能停下來。除非是增量極小,否則連改變航向也是不可以的。轉刺蛛號在星際穿梭,如同鷹隼,但是它操控起來好像是短途運輸中的蠢豬。以0.2倍光速行駛,航向即使只改變了0.1度都會造成嚴重後果。半度就足以將我們撕裂:飛船會轉向新方向,但是艙內的人和物會沿著原來的航向繼續前進,還沒等你有所感覺,就撞碎在周圍的艙體結構上。

一路上即便遇到奇點也要將之馴服,繼續前進。要勸他們改航向實非易事。

***

我們再次蘇醒後,島就改變了調子。

當我們的激光擊中它的前緣時,它的請求不再是“停下,停下,停下”。它開始說完全不一樣的話了:深色的連字號從它的皮膚表面掠過,色素細胞匯集成的箭頭似乎指向什麽隱秘的焦點,形狀就仿佛是輪子的輻條指向軸心。圓心遠遠地偏離DHF428明亮的背景,位於右舷外六光秒處。那裏有一個黑影,呈不規則圓形,沿著其中一根輻條緩緩移動,就像一顆珠子順著絲線滑動。這個黑影同樣向右舷移動,滑出島當前顯示圖像的邊緣,又重新出現在相同的初始坐標,周而復始地重復這段旅程。

這些坐標精確地顯示出當前彈道軌道四個月後將會打擊到的位置。大概只有上帝把眼睛眯起來,才能看見另一側建造工地上的微型無人機與橫梁,巨大的曲面霍金環部件已經逐漸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