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賣給甕中人(第4/22頁)

“換句話說,他們會買東西。”

“每隔很久很久,他們的確會買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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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昂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是條理。他曾聽一位減肥大師說,保持苗條的關鍵是真正“聆聽身體”,在身體發出飽足的信號之後就停止進食。利昂聆聽了自己的身體。它每天都想吃整整三張臘腸蘑菇比薩,外加一大塊蛋糕。還有麥芽奶昔,老式的那種,用一台鱷梨色的塑料古董漢密爾頓海灘機在自家廚房也能做,裝在紅色電鍍鋁制高腳杯裏。關於想吃什麽這個問題,利昂的身體極其聒噪。

於是利昂沒理它。每次他的大腦對他說,它想在沙發上一邊看那種根據觀眾神經活動調整節目內容、以便提高觀眾專注程度的電視節目,一邊打瞌睡,他對這一要求都置之不理。他會下定決心坐在床上,閱讀打印出來的堆成山的提高自我的書籍。

每天早上,利昂的大腦邊緣系統叫他在鬧鐘響後再賴一小時床,他也置之不理。他對早餐前完成一小時瑜伽和冥想之後的疲勞信息也置之不理。

他用意志把自己繃得緊緊的。上樓時,是意志驅使他撿起衣服;在踏入主臥所附的巨大更衣室時,是意志驅使他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這間公寓是A特公司簽約獎金的明智花法——考慮到匯率浮動等問題,這樣做比手裏攥著現金保險。這一百年來,在曼哈頓買房都很劃算,比債券、金融衍生品或基金都穩定。)是自律驅使他每次都按時支付賬單。也是自律驅使他每天吃完飯就洗掉所有的碗盤,每晚下班回家路上去食品店補充前一天耗盡的商品。

他父母從安圭拉島過來看他,對他的井井有條開玩笑,說他一點也不像以前那個小胖墩,六年級因為走到哪兒都留下一條食物痕跡,被老師發了個“漢塞爾和格蕾特爾獎”。他們不知道的是,他仍然是那個小孩,所有認真、精確、嚴謹、苛求的習慣其實都是因為他無情而堅決地不想變回那個孩子。他不但漠視自己內心對比薩的渴望、賴床的心願、打車代步的想法、懶洋洋地開著電視隨便換台虛度光陰的需求——他甚至積極否定這些東西,怒吼著讓他內心的聲音屈服,將它關起禁閉,讓它再也不見天日。

而這——這——這就是他要搞清如何向入甕人再次成功推銷的原因:因為,如果有人能聚集這樣一大筆財富,在擴張永不停息的機器王國中轉投永生,那他一定是一個一生都在否定自己的人,而利昂對這種感覺再清楚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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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東區這些年來歷經興衰:貧民區、富人區、中產區、巨富區、貧民區。前一年,房子都樣式時髦,帶有這個光速逐利時代之前的舊式夜夜笙歌的浪漫風格。下一年,房子只剩下夜夜笙歌的痕跡,房東破產,接管人豎起紙般的薄墻,把敞亮的高頂大公寓隔成一間間出租房。街角商店向衣食無憂的信托嬉皮士出售經過基因改造的玩意兒,用來卷煙抽,可以幹擾某些極其具體的腦部結構;後來他們又向不肯與他們目光相接的絕望母親出售憑票購買的牛奶。店主具有感知風向變化的天賦,可以隨之調整進貨。

利昂在他這個街區行走,也嗅到了風向變化。店主似乎把打折幅度加大了,貨架上的高熱量酒精飲料變多了,配有美國食品局規定的解釋營養成分小冊子的高档的低卡能量食物變少了。招租告示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一片建築工地上已經一星期不見人影了,掛著鎖的工頭棚屋上浮現出斑駁青苔。

利昂不在乎。他有過苦日子,而且不只是學生那種清苦。他父母從羅馬尼亞來到安圭拉島,追逐著避稅天堂,夢想著靠開書店和當保安大發一筆。他們算錯了移民時機,空降在災難性經濟大衰退時期,結果只得住在一棟曾是豪華酒店的貧民窟大樓裏。他們和偷渡來的墨西哥人一起成了實際意義上的奴隸。作為其中唯一的羅馬尼亞人,他們幫這些文盲墨西哥黑工給墨西哥領事館發出絕望信函,條件是他們教利昂西班牙語。墨西哥人漸漸少了。與法律意義上的奴隸相比,實際意義上的奴隸的優點是經濟衰退時,可以直接攆走他們,把他們的食宿開銷從賬本中劃掉——最後只剩下了他們一家人。沒了人群的庇護,當地政府發現了他們,他們只好轉到地下。回布加勒斯特是不可能的——機票太貴了,就像逃稅者和重度賭徒往返安圭拉機場的私人飛機一樣遙不可及。

苦日子變得更苦了。利昂家過了三年地下生活,沿街叫賣,太陽把他們曬成了難以判斷民族的棕色皮膚。十年後,他父親終於成功開了小書店,母親面向遊輪一日遊的旅客開了一家服裝店,那些日子像一場夢。一旦他離家前往美國上大學,他發現自己周圍都是嬌氣的富二代,他們的財富都是他父親列表統計過的,於是他突然全都想了起來,琢磨著這些穿著精心撕破的衣服的孩子,是否能在垃圾堆裏找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