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聖誕夜迷霧

走出飯店,一陣冷風吹來,範哲裹緊大衣。聚會已經散場,街上依然明亮而喧囂,節日氣氛濃稠得令人呼吸不暢。另外一些人也從飯店裏走出,嘻嘻哈哈地大聲說話,其中一個人頭上還戴著聖誕老人的白邊紅帽子,想來是飯店送給他們的。範哲認出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兒胖子就是剛才唱歌的那人,現在他正紅光滿面地拉扯著一位年輕女人的胳膊。那人似乎發現了範哲,臉上露出酒後的笑容,大聲唱道:“哈……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哈哈……”旁邊的女人嗔怪道:“你幹什麽呀?”胖子大笑著說:“你們不懂,聖誕節就該這麽唱啊。等會兒到歌城我就點這首歌。哈利路亞……哈利……”另外一個瘦子諂媚著打趣,“劉局這可不行,還是唱你和曹秘書的保留曲目吧,哈哈哈……”

範哲面無表情地目送這群人上車離去,心裏湧起奇怪的罪惡感。每當他看到這樣的褻瀆行為時,都會自虐般地感到罪惡,雖然這根本不是他的錯。世界變化真的太快,就在不久以前,基督還是這個國家裏不能提及的話題,但現在聖誕節越來越受重視,在南京這樣的城市裏,其熱鬧程度已經幾乎不亞於春節過年了,至少對於商鋪和飯店來說是這樣。但是範哲卻越來越清楚地發現這種熱鬧其實和基督是完全無關的,甚至與基督的意願正好相悖。那些人把這個紀念日當作又一個可以醉生夢死的理由,更新鮮更時髦。今天教區舉行聖誕敬拜贊美會,因為有一些教友要求帶親戚朋友來體會,在聖心堂裏舉辦實在有些局促,所以範哲特意選擇了這家飯店。這裏有一片相對隔離的就餐區,可以用於舉行儀式及之後的餐會。贊美會進行了大半時,範哲已經宣講完,教友們陸續到前台交流自己的感悟。範哲又一次上台宣讀福音,帶著大家高唱“阿肋路亞”。因為歷史上到中國傳教的傳教士來自不同的地方,“贊美耶和華”這句話在國內天主教會裏的發音就是“阿肋路亞”,而廣為人知的“哈利路亞”是國內基督教會的發音。而就在這時,範哲聽到了那個胖男人的聲音,他大概是中途上洗手間路過,好奇地推開側門朝裏張望。不遠處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招呼道:“你怎麽去了這麽久?都在等你呢。”胖子立刻來了精神般在門外高聲唱起歌來:“從來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那人是借著酒精的力量惡作劇,臉上掛著一股搞怪的笑容。範哲走上前說:“我們在舉行敬拜贊美會,麻煩你不要打攪。”胖男子大大咧咧地說:“這兒是公共場所,我們都是消費者。你們唱你們的,我唱我的,兩不相幹。”說罷,胖男人得意地轉身,口裏依然示威般地大聲唱個不停。周圍傳來一陣哄笑,胖子的臉膛更紅潤,聲音也更大了……

風大了點兒,範哲朝公共汽車站走去。這時一輛黑色紅旗車停在他的身邊,一位三十出頭、身著深色西服的青年人下車朝範哲亮出了證件。國家安全局,李欣。範哲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惹了麻煩。

“有一件事情我們需要你協助調查。”李欣語速很快,“現在就走。”

“我可以打電話給家裏說一聲嗎?”範哲平靜地問道。

“可以。”李欣回答得很爽快,“我的任務是接你到指定地點,不會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範哲心裏輕松了點兒,他摸出手機給範小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會晚些回去,感覺電話裏範小有些失望。本來範小今天也想來參加敬拜會的,但範哲擔心這會耽誤她做作業,就沒同意。李欣專注地開車,沒有幹預範哲。

“是不是哪位教友出了事?”範哲輕聲問。的確,這些年教區發展得比較快,一些身份復雜的人也進來了。在範哲看來,這其中不少人其實並不太懂基督,他們更像是把入會當成某種消遣活動,但對這樣的人,教會也總是歡迎的。

“我不知道。”李欣搖搖頭。這完全是實話,李欣也覺得這次任務有些奇怪。他們奉命接觸的全是範哲這種人,和以前李欣打交道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怎麽說呢,這些人看上去都給人一種非常安寧平和的感覺,就像剛才範哲看到自己的證件時,驚詫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之後便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一般人可能一輩子都同國安局或是公安局的國保打不上一次交道,但基本都知道這種部門是幹什麽的,一般的小偷小摸不可能需要國安局出面。以前李欣每次亮出證件,總會看到對方難以掩飾的緊張,他還從沒遇到過像範哲這樣的人,而且不是一個,這次任務中遇到的人都這樣。

站在東郊國賓館的二號樓門前,範哲心中有些忐忑。他聽教友說過,東郊國賓館的別墅樓每天房費不菲,不少世界政要曾下榻於此。範哲不禁困惑,到究竟是什麽人因為什麽事情要在此地接見自己,但等他很久以後知道答案時,才發現自己此刻在門前的這番思量是完全多余的。因為這個原因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迄今所擁有的全部人生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