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聖誕夜迷霧(第2/4頁)

李欣將範哲領進二樓一個房間後便徑自退出,範哲的目光立刻“定”在了一個人的臉上。盡管強自鎮定,他仍然驚叫出聲:“大人……”但範哲只喊了這一句便戛然而止,因為他注意到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和藹地笑了笑,示意範哲坐下。但是叫範哲如何不驚心,因為眼前這位身著神職人員便裝的是羅馬教廷樞機主教之一的方文善大人,是一位華裔。樞機主教俗稱紅衣主教,在教會內地位僅次於教皇。在聖保祿年的一次教區安排的活動中,範哲曾到羅馬見到過主教大人,當然,只是站在人群之中遠遠眺望。

“我想主教大人就不用介紹了。”另一位五十余歲的男子開口打斷了範哲的驚詫,“我叫靳豫北,我的具體身份你不必過多了解,只需要知道我這次同主教大人會晤是全權代表中共中央統一戰線工作部就可以了。”

範哲下意識地點點頭。統戰部是做什麽的他當然知道,這是中國負責調查、研究並制定民族和宗教工作重大方針政策問題的最高機構。

“中國《憲法》明確保護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我們黨向來具有最寬廣的胸襟,只要有利於國家建設和人民福祉,我們總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靳豫北的語氣充滿真誠,“從爭取民族解放的戰爭時期到後來的和平年代,重視愛國統一戰線工作從來都是我們黨和政府的優良傳統。”

“是不是我們教區的教友出了什麽事情?”範哲有些困惑地問。如果是驚動到樞機主教的事情絕對非同小可,他不至於毫不知情。

“我這次來是擔任教宗的特使,同中國政府進行一些合作。”主教保持著溫和的笑容,他比範哲上次見到時顯得蒼老了一些,“在他們的推薦資料裏,我選中了你。”說“他們”時,主教指了指靳豫北。

“推薦?”範哲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看向靳豫北。

“是這樣,”靳豫北的語氣一直很平靜,“我們在中國天主教愛國會內以教區為單位向教廷推薦了一些人選,在本教區你被選中了。”

“因為什麽事情推薦我?”範哲問道。

主教插話道:“他們推薦你的原因我不關心,但我是因為這些才選中你的。”

伴著這句話,一旁的靳豫北默默地將桌上的一疊文件推送過來。範哲狐疑地接過,刹那間僵立當場。

“……今天的廣播就到這裏。祝親愛的教友晚安。”

這是少年範哲在1984年的夏夜裏常常聽到的一句話。自從半年之前一位親戚送給他一台袖珍收音機之後,他很快習慣了在黑夜裏聆聽——盡管為了這個習慣,他必須每個月省下兩頓早飯錢來買電池。同學裏有收音機的不止他,不過那些人似乎更熱衷於將頻道旋鈕轉來轉去搜索方興未艾的流行歌曲。範哲也不知道,為什麽在幾個月前自己偶然聽到那個伴著絲絲雜音的電台時就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它。接下來的時間裏,他細心地在自己珍愛的筆記本裏記下了那個頻段的數字。當然,這個數字做了特殊處理,範哲在真實的數字上面加了一個自己才知道的偏移量,因為他無法確定這個算不算敵台。當時中國的政治氣氛雖然已經逐漸開明,但是像“美國之音”以及“台灣復興基地”之類的電台是絕對不允許收聽的。雖然範哲在這個奇特電台裏並沒有聽到過什麽反對中國和社會主義的內容,但他卻知道這絕對是一個境外電台。對那個時候的中國來說,境外電台基本就是敵台的同義詞。而最關鍵的一點是:範哲就算對此有疑問,也不可能找到準確的答案,因為他不敢也不能向任何人詢問。

正是在這個深夜電台裏,範哲第一次聽到了世人以兄弟姐妹相稱,而不是必須分為“同志”和“敵人”彼此其樂無窮地鬥爭。也是在這個電台裏,範哲不斷聽到一個他原先以為代表黃色和淫穢的詞匯:愛。在男女播音員那富有磁性的聲音裏,這個詞高頻度地出現:愛我們的父母,愛家人,愛我們的朋友,愛世間生靈萬物,甚至愛我們的仇敵。

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裏,範哲習慣了黑夜裏的聆聽,他漸漸感受到了自己的嬗變。以前當他看到那句“有人打你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給他打”時,只覺得滑稽而不可思議,但現在他覺得自己理解了這句話,因為他體會到了這句話並不是宣揚懦弱,而是蘊涵著無可言說的對世人的悲憫。剛開始的時候,範哲以為那些啟人智慧的道理是播音員自己的創造,但他很快知道了這些都出自一本叫作《聖經》的書。於是範哲對這本書產生了癡迷,禁不住想象世間怎麽會有這樣一本書,而又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書。在學校的圖書室裏,範哲裝作不經意地到處查閱關於這本書的信息,但他得到的答案基本和詞典上一樣,主要內容不外乎都是“統治階級麻痹人民的精神鴉片”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