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異教偽經

範哲有些無奈地注視著一路罵叨著離去的幾個人。

這已經是本月第二次有家長帶著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孩子找上門了。其實韋石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鼻子下面是一抹沒有擦盡的血跡,嘴角也破了,腫得老高。範哲有些吃驚,因為對方那個明顯吃了虧的男孩比韋石敦實得多,也不知道韋石怎麽就敢跟他動手。不過這種情況已經好幾次了,韋石遇事時,似乎根本不怵對方是不是比自己更強大。範哲不禁想起在四川老家的土話裏,這種下手果敢、行事狠辣的角色叫作“悶墩兒”,看韋石的做派頗有些“悶墩兒”的風範。

範哲問他為什麽打架,韋石只扔下一句話:“誰叫他欺負小小。”這個回答倒是讓範哲沒法兒再責怪他。其實範哲也知道當中的原委多半就是韋石說的那樣。範小在學校裏一直很努力,但她孤兒的身份總是會引起他人更多的注意。那些目光多數是善良而富於同情的,但即使如此,也讓小小感到難以承受,何況還有些目光是略帶捉弄甚至是惡意的。之前遇到這樣的情況,小小總是盡量小心躲開。她心中似乎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生來就不如別人的結論,既然如此,那麽不如藏好自己,盡力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最好大家都忘了自己的存在,那樣她就可以靜靜地守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被打擾,也不打擾別人。在小小看來,自己的世界是很簡單的,裏面只有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爸爸和教會,還有給了自己知識的學校。當然,現在還有了韋石,一個聰明、倔強、桀驁不馴、做事不顧後果的——哥哥。

韋石對範小的愛護幾乎是天然注定的。

十多年來,母親只在他的記憶中片斷般存在,就像是一部磕磕絆絆播放的幻燈片,而父親更是在不久之前才部分解密的一個代碼。這使得韋石對孤兒範小有一種自然的親近感,這種感覺甚至縮短了他從失去外公的哀痛中復蘇的時間,也縮短了他從四川小城來到陌生而繁華的省會城市的適應時間。

在韋石的記憶裏,外公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韋石降臨到這個世上的十多年基本都是在檀木鎮與外公一起度過的。那時候韋石對父親沒有任何概念,他只知道那家夥大概叫作“陳世美”,反正外公提到那個人時都這麽罵叨。韋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像別人那樣與父親一個姓,作為“陳世美”的兒子,自己似乎應該叫作“陳石”。母親的形象也相當模糊,她只是一年回來兩三次,看望小鎮裏的祖孫倆,逗留的時間也不長。雖然母親每次也想多留些時間,但似乎這個小鎮有一種力量讓她感覺呼吸艱難,只能迫不得已地逃開。不過這一切並不會讓少時的韋石感到自己與他人有何不同,因為他基本上無從比較。在檀木鎮度過的那些年在韋石後來的記憶裏總是充滿著各種歡樂,那真是一段無比自在的時光。外公對待他與其說是撫養,倒不如說是飼養更為貼切,除了一日三餐,外公絕少過問其他事情——比方韋石晚上在什麽地方睡覺之類的。不過這並不妨礙韋石將外公視為自己的至親,盡管他並沒有在言行上過多地表露出來。

走完小鎮的兩條街,就是一望無際的野地。在孩子們每天的嬉戲中,韋石總是最後離場的那一位。當身邊只剩下空曠的原野時,韋石才會慢騰騰地挪回家,草草地同外公吃一頓留不下什麽印象的晚飯,然後照例又是一通瘋跑。一直要到夜幕降臨天地合圍世界,才算結束了當日的生活。如果心情好的話,韋石會守規矩地回到家裏,而有些時候(比方說晴朗的夏夜),則在散發著清香的草堆裏仰頭對著謎一樣的星空沉沉睡去。很多年後的某個傍晚,韋石望著戶外的草坪,突然想嘗試體驗小時候露營的趣味,結果只過了半小時,他便帶著滿身又紅又癢的疙瘩狼狽逃進室內。而在韋石的記憶裏,當年清晨時分在小鎮的一隅醒來時,身上卻是綢緞般油光水滑。

直到外公離開這個世界之後,韋石才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是一張照片。韋石只看了“陳世美”一眼便理解了“父親”這個詞語代表的意義——他們倆的容貌實在太像了。相比之下,韋石覺得母親就像沒在自己身上留下多少印跡似的。韋石後來知道母親早就打算告訴自己關於父親的事情,但外公一直反對。外公是一名從鎮政府退休的小職員,自小懂事明禮而後學業有成的女兒曾經是他無比的驕傲。但這種驕傲愈甚,後來的恥辱便愈令人難受。在那個天空布滿陰霾的下午,三十多歲的韋潔如帶回一個沒有名分的孩子,這讓退休的政府雇員感受到了天塌地陷的滋味。如果一個初生嬰兒有記憶,那韋石一定會記得那一天外公的猛烈爆發,以至於每間屋子裏的灰塵都跳起了舞蹈。外公流著淚,生平第一次掌摑了愛若珍寶的獨生女兒。一時間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打的究竟是女兒,還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陳世美”。